陶器,时光的记录器

徐虹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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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虹雨: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就职于湖南常德市委宣传部。报告文学《军歌嘹亮》入选 2019年度中国作协定点深入生活创作项目、湖南省作协深入生活创作项目。出版图书 6本,其中 3本被评为湖南省优秀社科普及读物,2本荣获常德市原创文艺奖。

在湖南澧县的城头山遗址,一共出土了1.6万件文物,其中陶器最多,有近万件。若加上残破的口沿标本,陶器数量则更多。如今,城头山博物馆展出100多件陶器。
隔着透明的玻璃橱窗,我凝视着那些形态各异、颜色有别的陶器。那些陶器,张着或深或浅、或圆或扁、或大或小的口,保持着倾诉的姿态。
时光凝固,陶器凝固。我依然保持着倾听的虔诚,听,它在诉说——

缝合的针脚
这些陶器出土的时候,大多损毁。城头山博物馆里陈列的陶器,均经过了修复,修复的部位呈现出白色石膏泥的底色。石膏泥在缺口处留下印记,像时光缝合的针脚。
当年,是谁将这些文明的碎片一一拾起,拼合成型?
故事要从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石门考古工作站说起。陶片被运抵此处,由专人整理、修复。汪华英就是其中的一员。如今,她已退休,被返聘回岗。
我见到她时,她正埋首于澧阳平原考古工作站的修复室。二楼房间不大,地上摊开着鸡叫城遗址出土的陶片。墙角堆着已经整理的陶片,陶片用标本袋装着,标本袋上有黑色油性笔标注的出土地、日期、地层和探方号。四周铁架列队般站立,上面安放着已修复完成的陶器。每一件陶器,都附有一张“身份证”。
我抽出一张,编号“T14M56:3”。她接过去,轻声解读:“这是第14号探方,56号墓,第3件器物。”数字是陶片的坐标,也是她与古人对话的密码。
她就在陶片的海洋中,和我聊起来。
1995年3月,石门考古工作站招人。地点就在她家对街。“近,能顾家,还能挣点钱”,她抱着这样实际的想法报了名。新招的四个人里,有她,还有朱元妹、龚辉群、龚永红。加上早一批的向开进、严华平、方芳,7个人,就这样成了文明碎片的缝合者。
从来没有接触过文物修复工作的汪华英,被带进一间房间,地上摆满陶片,木架上放着或修复完毕或等待修复的陶器。
“你们的工作,主要就是修复这些陶器。
不急,熟能生巧,手慢慢熟练了,工作就轻松了。”向开进说。
那年,向开进已经从事文物修复工作10多年。
向开进在他们面前摆放一堆零散的陶片:“你们先熟悉一下这些陶片,尝试着动动手,拼一下,就像玩拼图一样。”
汪华英的工作,就从这堆陶片开始。
跟着向开进学,辨认陶质陶色,辨认部位的特点,并默默地记在心上。几天之后,汪华英便开始自己动手,在一堆碎陶片里寻找规律。慢慢地,她的手越来越熟练,修补面积不大的陶器,一天便能修复完整。修补的石膏泥也越来越均匀、光滑。
她端详自己修复的第一件陶罐,忽然笑了:“这还真不是一堆烂瓦碴。”
以前,她和其他村民的想法一样,觉得考古人员挖出来的不就是一堆烂瓦碴吗,又不值钱,干吗还那么辛苦地去挖,挖回来后还要当成宝贝疙瘩一样研究。当她近距离接触古老的陶片,当考古人员拿着陶片告诉他们陶质、陶色、纹饰特点,并从残片口分析当年烧制时先民们在泥土中是否添加了砂石,烧制的温度是否达到火候,烧制出来的这些陶器曾用于什么……她慢慢感到,自己面对着的,不再是一堆“烂瓦碴”,而是活着的历史。诸多的信息,为这些陶片增加了故事感。
这些陶片握在手里,或粗粝或细腻,或干燥或潮润,或硬如铁或软如泥,却都仿佛还带着炊烟的温度,带着人的声息。历史不再是书页上的年号和事件,而是陶碗中的饭、陶釜中的汤、陶鼎里的生活。
城头山的考古成果被写进中学历史课本,那些内容正来自厚厚的四大本考古发掘报告——正是在石门考古工作站整理成册的。报告里的很多陶器,由她修复,留有她的指纹。
如今,女儿早已长大。回忆起年少时一次次跟着母亲走进工作站的情景,女儿刘颖说:“那些陶片曾经只是碎片,但在妈妈手中,它们重新复活,它们盛放的不仅是食物,更是一段段消失的生活。”
工作站,是女儿的第二个历史课堂,也是汪华英自己的人生教室。
1995年,她走进考古工作站的大门,想法很简单——在家门口谋一份职业养家糊口,她没有想到这份工作会在未来给予她超出养家糊口的物质满足,更有精神上的愉悦和自豪。她说:“当看见我修复的陶器,被拍成照片写进书里,被作为展品陈列在博物馆里,没有人知道是谁修复的,但是我依然会感到很高兴,觉得这份工作很有意义。”
她话不多,耐得住寂寞,修复文物的工作,安安静静,十分适合她。每当她在万千碎片中突然发现两片能严丝合缝地对上的那一刻——“咔嗒”一声,轻微得几乎让人听不见,但她听见了。数千年的碎片,在她手中重新归位,成就感依然会从心里升起,哪怕这样的成功重复了成千上万次。
30多年间,她并非没有过动摇。
有人邀她外出打工。离家远,她没有去。毕竟女儿需要照顾,老人需要赡养。
女儿大了,又有人动员她,她心里翻来覆去想过很多遍,最终都化作一句:“还是舍不得。”
最初,他们只是临时工,干一天活,拿6块钱。2009年,他们转为合同工,按月领薪,退休也有了保障。这份原本只为糊口的工作,从此更是在她心里扎下了根。
如今,他们的工作成果,浓缩在《澧县城头山新石器时代遗址发掘报告》里,出土的陶器图片,是图片册中重要的一部分内容。石门考古工作站与澧阳平原考古工作站都存放着城头山的发掘报告,汪华英时常会翻一翻,手指抚过光滑的纸页,自言自语:“修复得还不差。”
我问她,这些图片中,还认不认得哪些陶器是自己修复的。她笑了笑,摇摇头:“陶器太多了,城头山遗址出土了上万件呢,真不记得了。”
当时,在石门考古工作站,有7个人修复城头山遗址的陶器,人均修复上千件。他们除了修复城头山遗址出土的陶器,还有八十垱、彭头山、鸡叫城等遗址出土的陶器。
但她清晰地记得一件瓮罐,出自城头山的墓葬区。它碎得极为彻底,残片混杂在泥土中,几乎看不出器形。质地酥脆,沾手就掉粉。她用毛笔蘸着清水,花了整整两天才完成清洗。比对时,根据弧度、口沿拼接时,几乎找不到规律,她凭借着经验,在无序中寻找蛛丝马迹,终于找到了第一对可以严丝合缝的碎片,慢慢从小块拼成大块,慢慢成形。那个瓮罐,花了她近一周时间。当这件高40多厘米的大家伙稳稳地站立在她眼前,她不由得喃喃自语:“蛮好,蛮好。”
汪华英记不清自己修复了哪些陶器,但对师父向开进修复的陶器记忆深刻。城头山遗址出土的三件陶器——彩陶杯、镂空圈足豆、折腹碗,上了邮票,主要的修复者便是向开进。
他们在修复陶器的时候,并不知晓哪件最为珍贵,在他们眼里、手里,那些陶片都是文物,都要努力修复好。向开进在修复的时候,也并没有意识到它们的珍稀,只是感觉器形有别于常见的陶器。
这三件上了邮票的陶器,淹没于向开进师徒修复的数万件陶器的海洋里。
向开进还修复了一件造型************的陶罐,一组有4件,分别是1个陶罐、3个陶支座。这件陶器出土于澧县的彭头山遗址,距 今9000—7800年。3个 陶 支 座 如3只 笨重厚实的长靴子,将陶罐支撑起来,方便古人烧火烹煮食物。汪华英说:“我们看它的造型有趣,就取名‘靴子’。”
如今,“靴子”陈列在常德博物馆一个单独的玻璃柜里,体现着它的珍贵。陶罐下还放着木柴,重现当年古人使用它的场景。
当年,向开进是如何修复的?他的徒弟们脑海里,只有他埋头苦干的画面,却无法如拼凑陶片一样,将师父的故事拼出来。
向开进的故事“陶片”,被他带进了泥土。2022年9月22日,72岁的他将一生的智慧都留给了这些沉默的泥土,自己也化为了沉默的一抔泥土。
师父向开进当年传授的方法、说过的话,汪华英又传给年轻一代的文物修复师。在澧阳平原考古工作站工作的贺吟虹、严微等都曾向汪华英请教。
那一刻,我成为她的临时徒弟。
陶片,就是生动的教具。她在陶片堆里,先教我认识陶器。
我拾起一块黑陶,发现有的断面一层黄、一层黑,又一层黄,像一块夹心黑面包,我展示给她看。
汪华英笑着说:“这比较复杂,不知道古人是如何烧制的。我还不太清楚具体的答案。也许是烧制的过程中温度不均匀;也许是材质不一样,有的加炭,有的加砂。”
我问她,动手前,是否会在脑中勾勒它完整的模样。 
“我们不靠想象,”她的回答斩钉截铁,“它原本是什么样,我们就拼回什么样。陶器自己会说话,不能凭想象,它有大有小,有高有矮,有厚有薄。”
我蹲下身,面对一小堆陶片。
“你先试试,就像玩拼图。”她说。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我按照颜色、厚度、质地进行分拣,拿起每一片,仔细观察它的断口,在碎片里为它寻找离散的伙伴。然而,没有一次成功。每一片似乎都在抗拒我的组合,沉默地宣告我的失败。 
直到脖颈酸疼,我才听见窗外知了撕心裂肺的鸣叫——“知了,知了”。 它们似乎已经嘲笑了我很久。而我,对此一无所知。 
面对这一小堆沉默的“未知答案”,我只能报以苦笑。
汪华英看出了我的沮丧,宽慰道:“现在留下的,都是不好拼接的。我们去拼,也要花很长时间的。”
她取过一件需要修复的灰色陶杯。它小巧精致,为圈足,圈足上有三个规整的镂空小孔,器壁薄,陶质细腻。她开始演示:将石膏粉在小碗里用水调成细腻的膏体;一块橡皮泥被擀压成薄而均匀的衬垫,仔细贴合在器物内壁的破损处;再用勺子蘸取石膏泥,一层层,均匀地覆在橡皮泥上,厚度要比原有陶壁略高一点,留修复打磨的余地。 
待石膏半干,她便小心取出内衬的橡皮泥,再用各种工具精修细磨,拿纱布反复抛光,直到新补的石膏与古老的陶壁浑然一体。
修复完成的陶杯被放入一张属于它的“身份证”。她的工作至此基本完成,接下来,它将交由绘图师记录形态,由摄影师留存影像,最终定格于厚如城砖的考古报告里——那是考古人交付给历史的最严谨的学术档案。
汪华英的舞台不止于文物修复室,她的足迹还延伸到岳阳、龙山、三峡等考古工地。“只有亲临发掘现场,亲手清理探方里的泥土,”她说,“你才会真正理解手中每一片陶的重量,才会对这份工作生出真正的敬畏。”
距澧阳平原考古工作站仅一门之隔,便是城头山国家考古遗址公园。公园内的博物馆里,陈列着100多件修复完整的陶器。其中,便留存着她的指纹与呼吸。
她赋予破碎的陶片以重生。厚厚的考古发掘报告里,没有出现“汪华英”这个名字,但是,她修复的作品,还有更多如“汪华英”们修复的作品,永远留在历史的档案里。历史档案记下了他们双手的温度与掌纹。

不灭的窑火
城头山博物馆展示的陶器、遗址出土的陶窑,吸引了年轻的烧窑人——武陵陶瓷烧制技艺代表性传承人、湖南省高级工艺美术师张迪熙的目光。他一边认真地看,一边拿出手机拍摄。
城头山博物馆大厅内,一面墙上展示着古老陶片上刻写的一些符号。他久久端详。
那些符号,有的如文字“五”,有的如飞腾的凤凰,有的如爬行的龟,有的如并行的双人……它们不是文字,却比文字更古老;不是图画,却比图画更神秘。他久久站立,仿佛能透过这些符号,看见先民以石为笔、以陶为纸,刻下祈愿、记下时节、留下图腾。
他将它们拍摄下来。
他走近陶器展柜,俯身靠近,目光一寸寸掠过那些或粗粝或细腻的陶面,不时举起手机,将某些细节定格。
那些修补完整的陶器,他并不知道是谁烧制、由谁挖掘、经谁修复。它们在一个现代制陶人心里,是一捧土与一场火见证的人类智慧。
常德与陶的记忆,是否起源于城头山?或者更加久远?他暂时还不清楚准确答案。随着考古发掘的不断深入,也许答案会不断地更新到更为久远的过去。他清楚的是,自己与陶的缘分。
这份缘,起于爷爷。爷爷是湖南常德桃源七一瓷厂的制泥工,负责将工厂采购的泥淘洗、过滤。
在孩子的眼里,爷爷的工作就是玩泥巴。
儿时的张迪熙也喜欢玩泥巴,在稻田里与伙伴们打泥巴仗,在晒谷场捏泥巴人。当或细腻或粗糙的泥巴从指缝里溢出时,快乐也溢满少年的心。无意间,让泥巴从指缝溢出的触感,成为他最早的艺术启蒙。
2006年,他考入景德镇陶瓷大学陶艺专业,进行为期4年的学习,学习如何把泥巴玩出新花样。
2007年,他和几个志同道合的同学合计,在距离学校不远的街巷租了一层楼,共计200多平方米,作为陶艺工作室,取名“079吧”。0798,是景德镇的区号,他将“8”改为“吧”,暗喻这是一处淘艺、谈陶、玩陶之地。
买来设备,将从书本学来的知识转化为手上的实感:拉坯、修坯、上釉、烧成。
每个周末,他们都会带着精心制作的陶瓷作品,早早来到集市占位置。
他还记得第一次摆摊的场景。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他们放下大学生的羞怯与骄傲,和身旁摆摊设点的店主一样叫卖着。可是一整天下来,询问的人寥寥无几,更别说购买的。
摆摊的经历,让张迪熙学会了如何与顾客沟通,如何了解市场需求,也让他深知自身技艺不足。他主动向周边的老师傅学艺。
工作室旁,就有当地的一些陶窑,大大小小有10多家。这些陶窑,成为他们的第二课堂。忙碌的工人师傅们,是他们的“课外辅导员”。
得知工作室斜对面的作坊里有一位经验丰富的张师傅,擅长传统陶瓷拉坯、修坯工艺,张迪熙和陶友登门拜访。
刚开始去时,张师傅只是默默打量了他们几个年轻人一眼,手上的活儿一刻没停。拉坯机飞速转动,泥团在他掌心渐渐升起、塑形。张迪熙不敢多言,只是屏息站在一旁,眼睛紧紧盯着那团旋转的泥巴和张师傅灵活的手指。
“你们这群毛头小子,只是弄着好玩的吧。”张师傅瞟了他们一眼。
“不,不,我们是真心想学您的手艺。”
张师傅忙着手中的活儿,懒懒地说:“好多人来的时候都这样说,没几个坚持的,还白浪费了我的时间。”
张迪熙不放弃,隔三岔五就到张师傅那里,有时帮着张师傅打下手。慢慢地,张师傅放下戒心,开始指点一两句。
“手要稳,力要匀。”
“泥料的干湿得看天气。”
…………
这些朴素的话语,却让张迪熙茅塞顿开。他回去后反复琢磨练习,拉坯的线条也从最初的生涩变得流畅起来。
张迪熙和同学们的手法越来越老练,“079吧”的名气也越来越大。2008年暑假,他们接到一个大单——中南林业科技大学的教授张玉山联系上他们,要求制作一组大型室外陶瓷壁画,时间为一个半月。
这组壁画以电影《庐山恋》为主题,需要将陶瓷材质与户外环境完美结合,这对陶瓷尺寸的精确度和抗风化能力都有极高的要求。
他们找来老影片,搜索旧海报,反复观察分析影片中人物的特征,从中寻找创作的灵感。
整体构图,按比例裁切陶板,调配适合户外的高温釉色……每一步,他们都认真对待,仅设计图纸这一步就易稿十几次。
他们以笔为刀,以釉为墨,在陶板上勾勒人物的眉眼、山川的轮廓。每一笔画、每一道颜色都凝聚着他们对电影情节的理解与对陶瓷艺术的敬畏。
烧制环节更是充满挑战。要确保壁画在户外环境下的稳定性,他们选择了难度极高的高温烧制工艺,柴窑窑火温度需要准确控制在1300℃左右。
经过40多个日夜的奋战,当一块块陶板从窑中取出,看着那些在高温下釉色交融、画面生动的作品,他们终于露出了疲惫却欣慰的笑容。
2010年,张迪熙大学毕业,在工作室安顿下来,制陶、烧陶。
他参观全国各地的陶瓷博物馆,走访全国有名的窑址,寻访制陶师傅。
他在一个“缸中舞者”的身上,看到了古法的传承。
那是在景德镇的一个大缸作坊,4名赤膊汉子正围着一个巨大的陶轮工作,古铜色的脊背闪着汗光。陶轮中央支着一个简陋的木架,一个年轻人腰间系着粗麻绳,悬空吊在已经初具雏形的巨缸内部。
“收腹!右转半寸!”另外一个老师傅吼着。
张迪熙屏息观察。
只见缸内的年轻人立即蜷缩身体,双手同时按压缸壁。陶轮缓缓转动,他的身体随之摆动,如同时钟的摆锤。一旦“摆锤”失去平衡,他便双脚轻点缸壁保持平衡,双手仍不停地抹平内壁泥料。
大缸外的赤膊汉子各司其职——一人控制转速,一人添水,一人加泥,一人观察整体形态。
一刻钟后,“摆锤”被缓缓放下,那个年轻人解下腰间绳索,腰上已被勒出深红的印痕,旧伤叠新伤。
“这是小斌,我们这里最年轻的缸内匠。”老师傅介绍道。
张迪熙好奇地问:“为什么非要人悬空进去?”
 老师傅解释:“只有悬空吊着,才能兼顾全部内壁。这是老祖宗想出的法子,传了几百年。”
休息片刻,下一轮开始。小斌系好绳索,四人一齐拉动滑轮,再次将他缓缓吊起送入缸中。
“开始!”老师傅令下,陶轮转动。
小斌在缸内随着旋转摆动,全凭腰力和脚点缸壁保持平衡。他的手始终没有停歇——抹、压、推、平,手法准确如机械。
一小时后,大缸初步成型。
“这口缸烧成了能装1500斤水。”老师傅满意地拍拍缸壁,“全景德镇,还能做这种缸的不多了。”
问及为何不用现代技术,老师傅摇头:“机器做的缸壁均匀,但没魂儿。手做的每口缸都不一样,有生命。”
小斌轻声说:“我爷爷是做这个的,父亲那辈没人愿意学。到我这里,不能再断了。”
看着小斌身上被绳索勒出的印痕,张迪熙不再发问。他感到,所有的答案,都已经写在那一道道勒出的印痕里。
在广东佛山一位制陶人的专注里,他看见了陶泥文化的热闹与寂寞。
他站在被誉为“活化石”的古龙窑前,看它依山势斜坡而建,如卧龙蛰伏。窑身瓦顶斑驳,覆着经年累月的窑灰,每一寸都沁着陶瓷的气息。
游客熙攘,拍照打卡,匆匆而过。他转过古灶后方,在一排旧厂房改造的工作室里,他找到了那位制陶人——区伯钊。65岁的区伯钊正对着一粒陶土,指尖微动。
张迪熙悄声走近,屏息观看。
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稳得出奇。拇指与食指轻捻,米粒大的陶土便成了身;镊子轻点,塑出四肢;针尖细描,刻出面庞。不过三五分钟,一个正在打太极拳的老者便在他指尖诞生,衣袂飘飘,神态宛然。
“年轻人,看很久了吧?”他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却温和,手上动作未停。张迪熙说明来意。他笑了笑,眼角皱纹如陶器开片,细密而深邃。
“我做了47年咯。”他说,并从身旁木盒里取出一组微缩场景——市井百态:孩童追逐,妇人烹茶,老翁对弈,甚至茶壶冒出的热气都形象生动。每个陶泥人物不过半截手指大小,却眉目清晰,姿态生动。
区伯钊递给张迪熙一个放大镜。
透过镜片,他震惊了:老翁脸上的笑纹、孩童奔跑时扬起的衣角、妇人眼角的慈祥——细节纤毫毕现!
这需要何等的眼力与定力啊!
区伯钊曾经带过十几个徒弟,最长的坚持了两年,如今都转行做批量生产的工艺品了。“现代人慢不下来喽。”他说着,手指仍不停工作,一个吹糖人的小贩又在他指间成型。
从区伯钊的世界里走出来,张迪熙的心却没有跟上脚步……他的心,有自己的节奏,慢了下来。
一路寻访,张迪熙的行囊,越来越鼓胀,里面装着满满的各色陶窑。
福建省厦门市同安区的八旬制陶人洪树德,生命的烛光明明灭灭,一阵风似乎就会将它吹熄。当自己的生命进入倒计时,老人所关心的是祖上点燃的那口窑火是否也会熄灭。从事金融工作的女儿,在那一刻,从父亲不舍的眼神里第一次读懂家族使命。她义无反顾地辞去国企的工作,回到家乡,点燃窑火。
四川省雅安市荥经县的学童余学铭,从学堂回到家,除了完成学校里的功课,他还有一份课外作业——跟着爷爷玩泥巴、学做陶。脚踩泥巴、手搓泥巴、胳膊揉泥巴,少年从小就懂得泥土的特性。张迪熙问少年:“你长大后,想干什么?”少年摆弄着手中的泥,想也没想就回答:“做泥巴。”小小少年,还不懂什么叫家族使命、手艺传承,但是他小小的肩膀,却已然挑起了比陶土更重的使命。
从汝窑到钧窑,从龙泉到德化,他访窑口、看土质、请教老师傅。在河南宝丰,汝窑的原产地,他捧起那里的“玛瑙入釉”之土,明白了何谓“雨过天青云破处”;在福建德化,他见识了高岭土如何成就“中国白”的温润如玉。每一处名窑,都离不开“本土”二字——取材于当地水土,顺应于当地气候,成就于当地人文;每一处名窑,窑火不灭,无外乎一个词——传承。
他却始终漂泊。景德镇、铜官、德化、宜兴……一路行走,一路自问:我的陶,根在何处?
父母一次次催促他返乡。家里经营建筑材料生意,需要人手。
张迪熙志不在此,他喜欢与泥巴打交道。
直到2017年,他返回常德,在家乡扎下根。不跟着父母做材料生意,而是继续做陶,成立了武陵窑陶器厂。取家乡的土——金刚土制泥坯,取家乡的柴——樟树、松木烧窑,他希望烧制出家乡的好陶——武陵陶,硬朗似山,温润如水,质朴如土。
“武陵,是常德的古地名。窑,既是陶窑,也是歌谣。制作陶器,我感觉能听见泥巴在唱歌。这种感觉,让我很愉悦。”他说。
回到家乡,他开启了家门口的文化之旅——走访古陶遗址、参观博物馆、寻访制陶人。
在湖南常德安乡的汤家岗遗址出土了大量白陶,距今7000多年。他来到遗址的古河床,看见土层里夹杂着大量陶片,惊呆了。“震撼!敬畏!这是老祖宗在7000多年前留下的啊!他们是我的同行!”
古河床上,有白陶、黑陶、红陶等碎片。他捡起其中几片。白陶陶片很薄,陶质细腻。红陶中间为红色,表面为白色的化妆土,如人敷粉。
他认真地看着,连连感叹:“那时,没有好的机器,也无法很好地控制窑温,古人如何能烧制出这样好的陶器来?!”
得知湖南省博物馆陈列着国家一级文物——安乡汤家岗遗址出土的八角星纹白陶盘,他又赶过去一睹芳容。面对距今6800—6500年的古老陶器,他不敢相信,在那么古老的年代里,陶工们竟能用一双双巧手,在陶器上文出极其繁缛的纹饰,有从上到下分层次的戳印篦点纹,有神秘的“X”纹,有繁复的带状几何纹,还有“S”纹等。
在常德博物馆,他看见澧县彭头山遗址出土的一组灰色的陶罐,便移不开脚步。陶罐的标签上标注着“观众最喜爱文物”。那三只如靴子一样厚重、可爱的陶支座支撑着一只圆润的陶罐,造型与众不同,让人一眼就能记住。他不由得笑出声来:“这不就是我们常德古老的炖钵炉子吗?”他一看年代,距今9000—7800年。不得了,这或许是中国最古老的炖钵实物。
在城头山博物馆,他尤其留意一件硕大的红陶缸。陶缸外壁文着七条粗犷的绳纹,距今5300—4500年。他不由得感叹,当年,陶工是如何如同砌房子一样将一层层陶土垒高、塑成如此的大件陶坯,又如何控制窑温使其不开裂。
他看陶,又不仅仅是看陶,透过玻璃展柜,更看见遥远的劳作场景,看见什么样的火候才能烧制出这样的颜色与质地,看见怎样的方式才能在陶坯上留下古老的纹饰。他还看见了那些“不完美”的细节——手指在泥坯上留下的偶然划痕,窑火煅烧时产生的意外窑变,甚至是一些烧制失败的作品。远古的制陶人与自己一样,会失手、愿尝试、有惊喜。这种与古人共情的瞬间,让他无比感动。
他还特地走访了城头山遗址区的古窑址,站在那片被岁月压平的窑基前,他想象着先民们在这里取土、练泥、生火、制陶,为了生活,也为了美。他忍不住写下这样的心得:“那种感觉非常奇妙——我仿佛看到了他们每天打交道的泥土、水和火,在6000多年前,以几乎同样的物理形态。先民已经打开了鼎食文化的大门,而今天,我们依然在延续这种文明的温度。”
无论是站在汤家岗古河床上凝视古陶片,还是参观城头山出土的陶器,他都能感受到那份来自远古的温度。对他而言,寻访有关陶的遗址,是一场朝圣之旅。每一块陶片都像是一封未写完的信,等待着制陶人去破译其中的故事。
他还去各地收集爷爷曾经工作过的陶瓷厂——桃源县七一瓷厂生产的产品。绘着桃花源美景的茶杯、黑色如同金属的陶钵、印着“纪念品”红色字样的茶壶……这些,是爷爷的记忆,也是家族的记忆。
他又走乡串巷,收购烧陶的老工具,木拍、陶托、石印……
数年的寻访,让张迪熙豁然开朗:“我们做的每一件器物,最重要的不是完美的技术,而是注入其中的专注、思考与情感。这是机器无法替代的,也是武陵窑最珍贵的灵魂。”
古老的窑火,不能冷却!一辈辈年轻的制陶人,如同接力,跨越时空,永续窑火。
武陵窑陶器厂有柴窑、电窑、气窑。电窑、气窑能科学地调控窑温,而张迪熙仍固执地保留了一口柴窑。“这是老祖宗留下来的手艺,不能丢。”他说。
烧柴窑,是一场与时间的漫长对话,短则1天1夜,长则7天7夜;也是一场对心理承受力的考验,不确定的窑温,不确定的窑变与釉变,火苗的摇摆、釉彩的挥发、窑灰的飘落,都有着不确定性,这些不确定性会带来意料之外的惊喜,也有意想不到的失望。
烧柴窑,最佳烧制时节在盛夏——窑温更稳,陶色更润,却也最苦。“许多老窑厂不许女人进窑。窑工光膀赤身,汗如雨下。”他想起爷爷所在的厂子也曾如此。
窑壁之内上千摄氏度高温,隔着厚厚的窑壁,依然散发着热量。窑外暑气又蒸人。古今烧柴窑人的苦,是相似的。隔了千年、万年,依然能感知。
一望无际的澧阳平原,风无遮无拦。城头山遗址又建在高岗上,远古的风,想必更加肆无忌惮。那时的古人,如何在狂风中守住窑温?是否也选在盛夏烧制?用的可也是拾的木柴与松油?每一次开窑,他们是否也像我们这样,心怀忐忑,又满怀期待?
窑火,点燃他心中不绝的追问。
他保留了古人烧窑的方式,也保存着古人制陶坯的手法。
常德朗州路的“一方院子”,是他的工作室兼作课堂,摆放着木拍、陶拍、慢轮、竹刀、陶模、底托等传统工具。他演示如何用陶拍在坯体上拍出篮纹、绳纹、方格纹——这些纹饰亦见于城头山出土的陶器,是远古留下的手艺印痕。
我尝试像先民那样制陶:淘洗陶土,滤去砂砾,细腻的泥浆从指间流淌。沥干、揉搓,将泥团置于长木凳上。张迪熙双腿夹凳,双手揉泥,如和面般专注。“揉得越好,泥越有韧性。要把空气全部挤出,陶器才无气孔。”
那团黄泥在我手中柔软而坚韧。我一边揉搓,一边发问:“没有机器的时代,古人就是这样用双手和身体驯服泥土的吧?”也许不止用手,还用脚踩、用棒捶,用全身的力气与泥对话。
我们打算做一只陶罐,并在罐壁拍出纹样。泥团覆上慢轮,用木拍轻轻击打,直至如镜般光滑。边缘毛糙处,用竹签贴边转动,剔去余泥,轮廓顿显清朗。再将搓成的泥条环接在“镜面”四周,轻拍融合,层叠而上。正要续第五层时,张迪熙叫停了:“要等它风干定型,否则承受不住重量,前功尽弃。”
我们静坐慢轮旁,等待泥土呼吸、变硬。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为何张迪熙在城头山博物馆里,总对那些粗朴的大陶罐凝视良久。他看到的不仅是陶,更是一整套烦琐的工艺、一代代陶工的汗水,以及它们所承载的远不止水与粮,还有一个民族对生活的热望、对泥土的敬畏与重塑。
当我一手持菊花纹木拍,一手以内侧陶托支撑,双手合拍下去,陶坯外壁瞬间绽开一圈花纹。那一刻,我忽然想起在澧阳平原考古站,研究者手持陶片讲解纹饰来历,我却迟迟未能领会。直至这一拍落下,时空仿佛贯通,“拍印纹饰”这个词终于有了画面。
当我将细泥条捻作绳纹,再用指甲斜压出一排纹样,城头山博物馆中解说员口中的“绳纹”“水波纹”也终于不再抽象。它们从我指尖生长出来,古老的知识以原始的操作方式复活。
陶瓷制作技艺属于古老的非遗,张迪熙在传承的同时,还不断创新。
桃花系列,便是他的得意之作。“常德是桃花源里的城市。一朵朵盛开的桃花,是我们城市的文化符号。”他说。
杯、盘、碗、盏,皆染桃红。
色有深浅,如墨韵氤氲;形有聚散,五瓣可组为一朵桃花;花有开合,或恣意怒放,或含苞待放。
有的器身手绘桃枝,有的则以捏塑桃花点缀,立体生动。哪怕都是手捏桃花,设计亦各异。或做成桃花枝,插入陶制花瓶;或做成桃花灼灼的香插,静待香薰袅袅升腾。
他还设计出“爱情杯”——杯底塑双桃造型,蘸印泥可盖出“双桃印章”,寓意爱情结果。
擂茶系列的杯盏,也是他为家乡而作的“情感定制”。
“常德人爱喝擂茶,擂茶的压桌菜,需要很多碗碟盛装。我便设计了一个套装,大大小小共100多件。”他一边说,一边点开手机里的一张图片。那是桃花源景区一家餐厅定制的擂茶陶瓷系列展品,擂茶陶具陈列如画,桃红渐染,器形错落,传统与现代在此圆满相融。
也许,6000多年前,城头山先民就和如今的桃花源中人一样,喝擂茶了。
在城头山博物馆,张迪熙看见了一件陶器——红陶擂钵,那是一件古老的粉碎加工工具,钵体内壁有刻槽,以此来增加研磨食物时的摩擦力。
古人曾用它擂过什么美食呢?是古老稻田里长出的稻米,还是古护城河开着紫花的菱角?
“那件古老的擂钵,让我想起了奶奶。小时候,我的肠胃不舒服时,奶奶就找来一些中药材,在擂钵里擂碎,再用开水冲成四磨汤端给我喝。”张迪熙儿时的美好回忆被唤醒。
他还尝试着像区伯钊那样,用陶泥营造一个小人国。小人国里,人们挥舞擂棒磨擂茶,坐在小桌旁喝擂茶,一派热闹景象。
对现代制陶人张迪熙来说,制陶不只是塑造泥土,更是一场对自我的重塑。
“陶瓷塑造了我的性格。烧制陶器最大的魔力在于训练一个人的抗挫折能力,你要不断地打碎自己,再重新拾起。”
对于自己所烧制的作品,他目前最满意的是一件荔枝花瓶,高50厘米。这件作品,也曾是最“折磨”他的作品。
他说:“这款陶瓷,我反反复复烧了10多窑,每一次开窑,就像开盲盒,又激动又紧张。”
他先将荔枝绘制在泥胎上,表现出枝与叶、叶与果的和谐。再调配色彩,在小瓷片上进行烧制。
红取自玛瑙,绿来自绿松石,蓝出于氧化钴——皆取自天然矿石。
最难烧制成功的是红色。“我们有一句行话:‘要想穷,烧郎红。’郎红,是公认的‘色釉之釉色大成’。红色的釉最难烧成功。”
窑内的温度高了,红色颜料挥发,烧制出来的红色便十分清淡。温度低了,红色又发暗发黑。
在正式烧制陶器前,他先烧小瓷片做实验。荔枝果的红、叶片的绿、枝条的灰,他将一些颜料涂在小瓷片上,看烧制出来的颜色效果。做好调配后,他才正式涂抹在陶器上。
待颜料干透,方能进窑。
第一窑,红发黑——窑温不足;第二窑,红又过淡,果形模糊——温度高了;第三窑,红绿失调,叶夺果彩——色彩失衡;第四窑,色匀而釉中有杂——坯面一粒微小的石膏凸起阻碍了釉液;第五窑,整窑坍塌——不知为何,一件器坯倾倒,全军覆没……
直至第十窑。他再次站到窑前,屏息开门——这一次,荔枝红了,果粒饱满,枝叶相衬,釉色清润。它终于成了。
在他的玻璃展厅里,还保留着其中的一件荔枝花瓶。“它就像一本教材,提醒着我,要有精益求精的工匠精神。”
对于下一步的发展,他心里已有蓝图。
“我想整理常德古老陶器中一些有特色的纹饰、器形,推出一些制作这些古老陶器的体验活动,让几千年前的陶走近我们。”
告别张迪熙的小院,我的指缝里还留着陶泥的气息。
无论是在博物馆的陶器展厅驻足不前、久久凝视,还是在文物修复室尝试拼合陶片,抑或在体验馆亲手赋予陶泥器形,在这个快得恍惚的时代,我刻意慢下来,以掌心贴合古人的节奏与温度——我仿佛握住了他们递过来的手,思接千载,悲喜相通。
陶瓷不语,却记录下了时光与心灵的交会。那一刻,我与陶,仿佛彼此相通。

责任编辑:杨丰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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