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荷温镇

李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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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卓:1985年生。作品见于《天涯》《芙蓉》《湖南文学》等期刊,有小说被《小说月报》转载。著有《麦田月光》等作品。

萨克拉门托河静静往南流淌,两旁河岸上,密密地生长着棉白杨和蓝色接骨木,离河岸稍远的地方,高大的红杉和橡树林更显莽苍。极目望去,河流在一座岩石山脚消隐。赭黄色的岩石山东侧,隔河对望是一片辽阔的原野,草色焦黄,裸露的土地散布其间,起风时,漫天沙尘扬起,簌簌有声。
张福生倚在松木围栏上,远远望着向岩石山背后缓缓沉降的夕阳,神色凝重而不安。他的身后是一栋两层高的木房子。这是方圆二十公里******的建筑,大门在正中间,进去是一间宽敞的客餐厅,东面是主人房,二楼有几间卧室。隔着三四米宽的雨棚,一楼西侧是马厩,后有杂物间和三间工人房。木房子四周钉着围栏,圈起一大片空地,围栏稀疏,上下间隙很大,平日里只用来拴马。木房子后,是望不到边的种植园,麦克用来种植葡萄、芦笋、香芋和甜菜。时值暮秋,种植园刚经历一轮丰收季,土地豁着口,田埂上虾蟆花、花菱草早已枯萎,只有金盏花在一些残枝上开着,映照晚霞的色泽。
那艘轮船还在张福生的记忆里颠簸。太平天国运动轰轰烈烈打杀到第三年时,他的哥哥张运生登上了从广州驶向旧金山的轮船,挤在一个逼仄潮湿的夹层空间里,白天并肩叠膝而坐,夜晚交股架足难以成眠,近三个月的航程中,他与上百名华工一样,因染坏血病死在了太平洋上。九年后,二十三岁的张福生踏上兄长未能完成的旅程,和另一批华工历经千辛万苦抵达美国。雇用他们的是中央太平洋铁路公司,任务是从西部的萨克拉门托往东部的奥马哈修筑铁轨,每个月发三十美元的薪资。张福生登上另一艘命运之船,起起伏伏又是四年。铁轨铺到海拔四千多米的内华达山脉时,气候极寒,他亲眼见到许多前日还在一起挥镐挖坑的工友,次日变成一具具霜白的尸体。在壁立千仞的合恩角,他们必须在断崖旁炸出一条路来,一个个华工坐着箩筐从崖顶吊下去,凿出炮眼,安置炸药,点上引线后再急忙吊上来,由于炸药不稳定,不少人还没撤到安全范围就被炸得血肉横飞。到打通唐纳关绝顶隧道的关键阶段,偏又遭遇几十场暴风雪,雪崩事件时有发生,张福生几次险些丧生。纵贯美国东西部的铁路修好后,上万名华工一部分选择了跨海返乡,一部分开始就地扎根,进公司务工或开餐馆、洗衣店等。张福生表面上木讷本分,平时很少开口说话,实则天资聪慧,到美国的几年里,他暗地里练习英语,白人的日常对话他基本能听懂。光这一点,十之八九的华工都不及他。麦克手里拿着海报站在红石镇最繁华的街道旁招聘工人的那天,张福生第一次正式用英语与人对话,发音生硬,但不影响沟通。麦克开出的月薪是三十五美元,管吃住,这是张福生无法拒绝的条件,何况种植园的工作比修铁路轻松,也更安全。张福生询问麦克能不能再招几个华工,他们是一起从台山过来的同乡,也在找工作。麦克说前几天已经招到两个人,只差一个名额了。就这样,为了这个难得的机会,张福生不得不跟相熟的几个同乡挥手道别,简单收拾好行李后,他接过麦克递过来的另一匹坐骑的缰绳,翻身上马,跟着他朝萨克拉门托河畔种植园的方向驰去。
三间屋子中,只有靠近杂物间的那间是空的。张福生往里面搬行李的时候,另外两间屋子里的工人出来打了招呼。麦克给张福生介绍,红发绿眼的男人叫西里安,爱尔兰人;大个子黑人叫卡尼,来自南卡罗来纳州。张福生跟他们一一握了手,自我介绍说,我叫福生,中国人。
日子在空旷的土地上愈显空旷。也许,它只是在尘烟里藏匿了身影,或根本无处着地。张福生和卡尼基本每天都守在农场里,西里安则每隔一段时间就去一趟镇上,在酒馆或妓院玩个通宵达旦。西里安每次回来,都会扯着张福生和卡尼聊半天,说起昨天哪个醉鬼被当街击毙,哪个姑娘风情万种,他绘声绘色地描述各种细节,听得人耳根燥热。实话说,西里安是个潇洒的人,他身上有点浪人气质,每个月的薪水都花在酒和女人身上,从不为未来担忧。西里安说,去他妈的生活,怎么过都是过,懒得想那么多。有一次,西里安就着一瓶威士忌说起自己的故事,大饥荒爆发后,他的父母相继饿死,少年的他和妹妹一起踏上流亡之路,却在途中走散,妹妹至今生死未卜。西里安三十岁时抵达美国,为了一口饱饭,阴差阳错加入南军。在战场上,他目睹了尸横遍野的惨状,也经历过数次血腥的肉搏,某次他把匕首插进了一位北军的爱尔兰人的胸膛。西里安说,他的嘴里一口一口涌出鲜血,双手紧紧抓住我的肩膀,眼含绝望,未发一言。西里安指着墙壁上挂着的枪说,这把夏普斯卡宾枪是他的,我后来一直用它,没有换过。听到西里安是南军时,卡尼的神情变得有些异样,说,我是北军的,我也杀过南军的黑人,用的也是夏普斯卡宾枪。西里安愣了一下,木然好一阵,才把酒瓶递给卡尼。卡尼猛喝一口后,眼眶里有些潮润。
卡尼出生在南卡罗来纳州的一个种植园里。父亲在卡尼出生后不久就被贩卖到阿拉巴马州,从此杳无音信。卡尼十二岁那年,身为用人的母亲偷偷给他拿糕点,被管家抓个正着。暴怒的农场主把她的衣服扒个精光,命人用麻绳捆住手腕,吊在房前那棵大树上,抽了她几十鞭。两个黑奴按住号哭不止的卡尼,直到母亲被鞭打得昏死过去后才松开手。无助的卡尼想替母亲解开绳索,可无能为力,他四处乞求其他黑奴帮忙,但他们只是埋头干活,甚至不敢多看他一眼。少年卡尼跪在母亲的脚下,想用背脊支撑起她的身躯,可是母亲的裸体在风中晃动,两条腿软得如蔫了的棉花秆。一天一夜后,母亲的尸体被人从树上放下,埋进了棉花地旁边的土坑里。新土填进去后,那个坑就消失了,仿佛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从那天起,卡尼陷入长达数年的沉默,他不再跟人说话,只是拼了命地埋头干活,偶尔在深夜去棉花地旁喃喃自语。南北战争打响后,种植园爆发了黑奴暴动,卡尼趁乱逃往北方,并应征入伍。几年的战火纷飞中,卡尼最难忘的是葛底斯堡战役,尽管最后北军获得了胜利,但是他也亲历了最真实的人间炼狱。卡尼说,战争中最恐怖的不是看见身边的人被锥形子弹打穿头颅,而是自己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时所感受到的孤独。战后,卡尼只身前往阿拉巴马州寻找父亲,然而有限的线索注定了这是一场徒劳。最终,心灰意冷的卡尼几经辗转,来到加利福尼亚州,在红石镇遇见了麦克。
张福生此时的词汇量不足以讲述自己的人生故事,他只是默默地听着。原来世界上还有这么多身世凄苦之人,大家各有各的颠沛流离与绝望无助,在某些时刻他们会相逢,在某些时刻也会挥手道别,隐入尘烟。张福生心中有一个理想,但他不敢说,毕竟他自己都不相信会有那样一个地方能安身立命,更不敢奢望父母与阿秀可以跨越汪洋抵达身旁。
那夜过后,三人之间似乎多了一种默契。在一次聚餐时,麦克忍不住夸赞起这点来。他说,之前聘来的工人做事倒也努力,但总是因为性格或文化差异问题产生摩擦冲突,没想到你们竟然能像老朋友一样。麦克向大家举杯时,阿米莉亚正端来一盘火腿肉,引来伊森和吉安娜的一阵欢呼声。阿米莉亚是麦克的妻子,一双清澈的蓝色眼眸、如金色波浪的长发、丰腴半露的乳房、紧致的腰身,身体的每一处都散发着美人的气质。伊森是哥哥,吉安娜是妹妹,两个孩子长得都像母亲,任谁见了都会心生欢喜。张福生第一次见到阿米莉亚时,差点失了神,谁能想到一个僻静的农场里,会有这样美丽大方的女人。
西里安偶尔拿张福生打趣,说你是不是看上阿米莉亚了,走,今晚我带你去偷看她洗澡。每逢此时,张福生都会脸颊发烫,红到耳根子,急于辩解却又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卡尼听到时会骂他,混蛋,不要开这样的玩笑了,麦克和阿米莉亚是一对好雇主,你不应该玷污他们。西里安听完并不羞恼,而是哈哈大笑,说你们两个家伙太无趣了,这么严肃干什么。
九月,葡萄种植园进入采摘季。葡萄苗是麦克和前几批工人在三年前种下的,今年是第一次正式采摘。每一株葡萄树都是顺着一根木桩生长上去的,木桩分布匀称,间距大约七英尺,木桩顶端结有麻绳,那是葡萄藤的蔓延之所。远远望去,葡萄树站成一片渺无边际的低矮林子,一串串黄绿色或紫红色的葡萄从枝蔓上垂落下来,把阳光和汁水包裹在身体里,宛如艺术品。
张福生和卡尼负责采摘果肉饱满的葡萄,工作相对精细点,他们得用小弯刀割下整串葡萄,并剔掉成色不好的果粒,然后小心装入筐中。麦克和西里安采摘的是品相一般的葡萄,他们不用刀割,只是一把把地扯拉,果实闷头栽向他们脖子上挂着的小筐里,满了就往大筐中一倒,全然不在乎磕碰。这两种品质的葡萄用途不一样,品相好的供给水果商,一般的都卖给酿酒厂。
这天傍晚,几辆马车刚运走一批葡萄,一阵嘈杂的马蹄声从远处渐近,间杂着沙哑跋扈的呵斥。麦克走向围栏边,西里安和卡尼紧随其后,张福生放下手中正在搓洗的湿衣服,甩了甩手,又在裤腿上蹭几下,跟了上去,阿米莉亚一手拉住伊森,一手搂住吉安娜,倚站在大门外的木柱旁。尘土像烈焰冲撞而来,直到领头的白马前蹄高高扬起,一声长啸后,它们才缓缓落向大地。白马上半蒙面的是加里,镇上最臭名昭著的黑帮头子,跟在他身边的是短疤、独眼等七八名帮派骨干,每个人的腰间都别着左轮手枪,个个凶神恶煞。
紧张而短暂的片刻对峙后,麦克问道,加里先生,请问有什么事吗?加里扯下面上的黑布,狂笑起来,稀疏的黑牙中,一颗金灿灿的牙齿格外醒目。加里的笑声中透着不可描述的阴森诡异,与之协调的是他身边所有人的脸,当他在笑时,那些脸全部阴沉沉的,毫无生机可言,像死人的脸。笑声止住后,加里说,听说你今年的葡萄大获丰收,我们弟兄们来拿点钱花花。麦克清楚,只要被加里团伙盯上,讲道理或哭穷是没意义的,于是他转身对卡尼说,去拿点钱来。加里冷哼一声,说黑鬼的手脏,你让他去,接着用手指了指西里安。卡尼眼含怒火,却不敢发作。西里安看了一眼麦克,转身朝阿米莉亚走去。加里的眼神追着西里安的背影,一步一步爬上阿米莉亚的身体。须臾的慌乱后,阿米莉亚拉着两个孩子的手快步进了房间。过了一会,西里安手里攥着一沓皱巴巴的国民银行券走出来,当他向加里递过去时,加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出手枪,“砰”的一声击飞了麦克头顶的牛仔帽。阿米莉亚尖叫了一声,蹲下身子掩面而泣,引来加里团伙的一阵口哨声和笑声。加里接过钱,一把揣进怀里,对麦克说,多准备点钱,我们还会来的。说完,他手一挥,一群人纵马离去。
临近傍晚时,张福生倚在松木围栏上,远远望着血色的夕阳出神,西里安从墙上取下夏普斯卡宾枪,一遍遍来回擦拭,卡尼躺在床上,双手交叉在胸前,望着天花板一言不发。三人都在思考,若自己是麦克,该怎么面对这样的棘手问题。
这夜,阿米莉亚一如往常在灯下教伊森和吉安娜识字,麦克把西里安、张福生和卡尼叫出了门。四人朝着萨克拉门托河慢慢走去,麦克和西里安点了烟,猛吸一口的时候,猩红的火光会亮一下,然后继续沉寂。麦克说,加里肯定还会回来,方圆几十公里,他只要盯上谁,就不会轻易放过。卡尼说,这个加里是什么人,以前来骚扰过吗?麦克说,听人讲加里曾经是南方种植园的打手头子,南北战争后,他纠集手下的一群打手大发战争财,他们各有两套制服,一套蓝色一套灰色,根据战争的形势换着穿,奸淫掳掠,无恶不作。内战结束后,他们盘踞在红石镇,勾结警局,建立了一个地下势力,盘剥镇上的各种商户和往来过客。过去几年,他都没有往种植园跑,估计是瞧不上这块破地方,眼看着越来越多的日本人都来加州买地建园,他可能觉得有利可图了吧。张福生叹了一口气,说,该怎么办呢?一直被骚扰也不是个办法。西里安笑了一下,说要不跟他们拼了,杀了这几个狗娘养的也算是为民除害。麦克吧嗒一口烟,说算了,不到万不得已不要与他们斗,我今天叫你们几个出来,是有个事想跟你们说。
麦克说自己本不是加州人,淘金浪潮顶峰时,他只身从田纳西州历经万难到达此地。途经堪萨斯州时,他遇见了十七岁的阿米莉亚,两人一见钟情,迅速坠入爱河。阿米莉亚出身于一个贵族家庭,父母原本为她安排了一桩家族联姻,可倔强的她誓死不允,从家里逃了出来。从某种意义上说,麦克与阿米莉亚的西进是一次追梦,也是一场私奔。两人打算在加州找到金子后,便往东北边走,听人说华盛顿附近有一个荷温镇,地方不大,居民也不多,但从来没有发生过战乱,家家户户都有一幢带小院子的房子,所有人都生活得轻松、自由,他们希望能在那定居,幸福地过完一辈子。荷温镇的确切地址在哪儿他们不知道,不过他们相信到华盛顿后,总能打听到它的方位。可惜事与愿违,他们在加州始终没有找到足够的金子,后来阿米莉亚有了身孕,不能长途奔波,他们不得不暂时搁下去荷温镇的事,用大部分积蓄购置了萨克拉门托河附近的这个种植园。过了几年安稳日子,第二个孩子出生后,内战打响了,他们再也无心去想去荷温镇的计划。日子只要过得下去,一家人在哪里,哪里就是荷温镇。然而,加里团伙的闯入,让麦克产生了危机感,他是个敏锐的男人,一眼就看出加里打量阿米莉亚的眼神是肮脏的。一口浓烟吐出,麦克拜托他们三个带自己的妻儿尽快离开,他自己留下来与加里周旋,找机会把种植园变卖后,就到荷温镇来与他们会合。
麦克说,你们陪我度过这一劫,到荷温镇后,我会给你们买一幢小房子,再一起谋个新的营生,如果你们不愿意蹚这趟浑水,我也理解,附近有两个种植园主一直跟我关系还不错,我可以给你们写推荐信。西里安笑笑,说算了,这年头找个好雇主不容易,我留下来陪你善后吧,碰到事情好歹有个人照应。卡尼沉默了一会,说我也留下来,这辈子我最恨的就是种植园的打手,如果他们要自寻死路,我不介意杀几个。张福生一听急了,你们都留下来的话,我哪有能力带他们去荷温镇?见三人都没有离开的意思,麦克轻咳两声,有些哽咽,说那就让西里安留下来吧,卡尼,你和福生明天准备一下,一早带阿米莉亚他们离开,也许最坏的结果就是被他们再勒索一笔钱财,只要人平安,其他都不重要。四人沿着河岸边走边聊,说了一些过往的际遇,不知不觉,夜就深了。
回房后,张福生久难成眠。没有人知道,他在异乡漂泊的原因其实很复杂。决定出来前,他跟阿秀聊了大半夜,那天是他第一次叫阿秀的名字,嫂子叫了那么些年,很难改口。张运生死后,阿秀一直没有改嫁,如常操持家务,照顾公婆和女儿。二老见她良善,加上年成不济,没有一个媒婆给张福生说亲,便做主了这桩转房婚。叔嫂同房的第一天,张福生没有除衫,侧躺在床沿,牵了被子的一角搭在肚子上,听着自己的鼻息不敢闭眼。不知过了多久,阿秀翻过身来,头枕上他的胸膛,张福生莫名生出抗拒的情绪,一把将她推开。那晚,阿秀再也没敢靠近,啜泣了整夜。接下来的日子,一切如常,像什么都没发生,阿秀在家里忙进忙出,张福生去码头卖力气,天黑后两人进一个屋,分枕而眠。
半真半假的夫妻生活过久了,张福生的心渐渐向阿秀贴近,有时他会盯着阿秀的背影出神,不经意对上眼的时候脸面一热,可他始终不敢僭越心中的那条线。从小到大,张福生一直生活在哥哥的庇护之下,他性格相对软懦,不像哥哥那样敢打敢拼。去美国这个事,张福生思虑了很久,哥哥为改变家庭命运死在异乡,当下码头的活越来越抢手,且难以维持生计,出去闯一闯,算是继承哥哥的遗志,也是给全家人谋个机会。
阿秀,阿秀。张福生搂着怀里泪眼婆娑的阿秀,叫着她的名字。这夜,他们完成了新婚夜早该完成的仪式,对彼此敞开心扉聊了许多。张福生坦言,自己其实对未知的旅程充满恐惧,可他不得不去冒险,唯有把哥哥没闯过的关闯过去,他才能真正接受自己。阿秀揉了揉眼睛,对张福生说,不管你是为了这个家出去,还是为了证明什么,我都支持你。沉默片刻,她又说,你安安心心去闯吧,照顾好自己,我等你回来。
活着回去,几乎是张福生内心最大的夙愿。铁路修完后,张福生本打算马上返乡,但听说太平天国运动落幕后,社会尚未安定,平民百姓依旧没有好的谋生方式,于是他托同乡带了一笔钱回去,捎话说自己再干两年。当种植园遭遇加里团伙的骚扰时,张福生暗自打起了退堂鼓,他想向麦克请辞,可看到西里安和卡尼的态度,他就张不开嘴了。少年时哥哥曾多次跟他说,做人一定要义字当头,换了是哥哥在这儿,一定会坚守到底。既要闯过心里那道关,就得守着,这一劫过去,张福生便不再是软懦的张福生,他可以昂着头登上轮船,回去拥抱新生。
天色微茫,卡尼早早起了床,敲开张福生的门。他们从马厩里挑选出两匹骏马,架好大篷马车,把行李装进车里,然后准备好枪支,装填好弹药。张福生本来不会使枪,是西里安近半年来尽心教授他用枪技巧,并送了他一把左轮手枪防身。两人准备就绪后,就叫起了麦克,阿米莉亚跟在他身后,不住地抽泣。乱世之中,难得的安稳生活陡然间被打乱节奏,是一件极痛苦的事,发生在谁身上都不好过。麦克示意张福生和卡尼到外面等待片刻,转身帮阿米莉亚收拾行李去了。
伊森和吉安娜被抱上马车时,还在沉沉的梦乡中。张福生右手扬鞭,大喝一声“驾”,两匹马如箭矢般朝前射去,眨眼间已经奔到了数十米开外。阿米莉亚从窗口探出头来,噙着热泪望向麦克,直到他的身影渐渐模糊。
太阳刚刚翻过岩石山,嘈乱的马蹄声就卷土而来。这次为首的人是短疤,身旁的几个人有熟面孔也有生面孔。麦克和西里安手持步枪,从两侧向他们走近。短疤冷笑道,这就是你们的待客之道吗?别紧张,加里只是想请夫人去镇上小住两日,叫她出来吧。
要多少钱可以商量,请你们不要伤害我的家人。麦克虽在恳求,语气却很坚定。
短疤嘴角露出一条诡异的弧线,轻佻地说,钱你先慢慢准备,下次我们来拿,这次我们专程来接夫人,放松点,我们会好好满足她的。
去你妈的!西里安猛地举起枪管,“砰”的一声击中短疤的左臂。马匹受惊后把短疤甩下地来。霎时间,枪声响成一片,夹杂着人的哀号声和马的嘶鸣声,层层叠叠向天空扩去。
对战持续了十来分钟。短疤这头已有三人倒在血泊之中,他们发出痛苦的呻吟,在地上翻滚。短疤自己的手臂扎上了布条,血虽然止住了,但明显消耗了他几乎全部精力。他大口喘气,嘴唇呈乌黑色,眼神中竟多了一丝惊惧。谁能想到一天到晚在田地里忙活的农民竟是使枪好手,尤其是红发绿眼的西里安,下手快准狠,一边扣动扳机一边狂笑,简直像条嗜血的疯狗。双方无法确认对方是否弹尽粮绝,谁也不敢轻举妄动,直到另一阵马蹄声响起,僵局才被重新打破。
隔着很远,麦克就听到阿米莉亚和吉安娜的哭声。他心中一惊,透过围栏向远处望去,发现正是加里和独眼等人押着马车而来。驾马车的是张福生,旁边的卡尼眉骨处淌着鲜血,手脚已被牢牢捆住。麦克扔了枪,急火攻心地朝马车跑去,短疤抬手一枪,击中他的大腿,麦克惨叫一声扑倒在地上,有两个人跳下马,把他绑了。阿米莉亚大声呼喊着麦克的名字,奋力挣扎着想出马车,被独眼用枪抵着额头逼退回去。
加里看着血泊中奄奄一息的几个下属,阴森地问短疤,麦克一个人干的?短疤摇头,下巴一扬,低声说柱子后面还有一个人,枪法很好,听麦克叫他西里安。加里笑了,朗声喊道,西里安,你一个雇工这么卖命干什么,跟我干吧,保你以后吃香喝辣。西里安沉默。加里又说,这个漂亮女人你不想要吗?今晚让你第二个上,跟我走吧,反正是为了一口吃的,跟谁不是跟?西里安笑了起来,说你给我发多少薪水,加里说,一个月至少一百块,比你当农民强。听到这里,西里安把枪举过头顶,从木柱子后缓缓走了出来,脸上堆满笑意。独眼上前收了西里安的枪,又细致搜了身,确认没有其他武器后对加里点了点头。加里让人给了西里安一匹马,接着手一挥,一群人掉转头朝镇上驰去。西里安回头瞥了一眼农场,纵身上马,追上加里。
张福生看着扬起的沙尘,陷入一种混沌的自我怀疑。原以为西里安作为从苦难中走出来的人,又穿越过死人堆,应该更能恪守心底的那份善良,然而事实并非如此,难道在生存和欲望面前,善良是不值一提的?张福生的喉咙里涌上一股涩味,想吞咽下去,反向鼻腔冲来,只觉呛人。太平天国运动轰轰烈烈搞起来后,张福生亲眼见过村子里几个揭竿投奔义军的农民屠杀乡绅,讲实话,被杀的乡绅平时为人并不坏,经常也做一些周济穷人的善事,而那几个持白刃的农民,平日里看上去也不像杀人者,可偏偏他们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眼皮都不眨一下。老祖宗说,人心隔肚皮,是警示,更是真相。西里安当时说要去偷看阿米莉亚洗澡,张福生和卡尼觉得那是一句玩笑话,指不定他真那么干了。张福生转头看向卡尼,只见他眼中空洞无物,似无愤怒,更无仇怨,或许他此刻正在穿越一条黑暗绝望的隧道吧。
抵达红石镇时,正值中午。车马在一座红色尖顶建筑前停下,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众人下马,把马匹牵进院子里。张福生环顾四周,发现这栋建筑的对门赫然是警局,加里挥手向对面致意,有两个肥头大耳的警官手里端着咖啡,点头回礼。院子中央,有一个石坑,里面满是枯柴与灰烬,中间矗立一根铁柱,被烟熏得焦黑,散发出难闻的气味。从院门进去后的右手边是挑高的大堂,正前方是低矮的联排房子,左侧是马厩。伊森和吉安娜被带到靠近马厩的一间小房子里,反锁了门,其他人则都被押进大厅。张福生惊讶地发现加里团伙的窝点竟然是一个剧院,颓败破旧,但舞台和部分陈设还保留着,一个断首的人形雕像立于舞台一侧的石头圆拱中,一句话印刻在旁:生命在他里头,这生命就是人的光。光照在黑暗里,黑暗却不接受光。张福生看不太懂,麦克却盯着它出神。
加里顺着台阶走到舞台上,目光来回扫视站在下面的麦克、阿米莉亚、卡尼和张福生。半晌后,他做出第一个审判:烧死卡尼。有人轻车熟路地在院子里的石坑中点燃熊熊烈火,有人拿来铁索捆卡尼,意识到即将遭受酷刑的卡尼如野兽般开始嘶喊与反抗,求生的本能让他力量倍增,直到上了五六个人才把他缚住。卡尼嘴里喘着粗气,额上的青筋似要爆裂,在众人把他拖往院子的时候,他猛地往前一冲,一口血痰吐在西里安的脸上。西里安猛地转身拔出加里腰间的枪,一枪打在卡尼的胸口,卡尼应声倒地,没了气息。西里安拔枪时,数支枪管对准了他的脑袋,直到他击毙卡尼,他们也没有放下枪来。西里安长吁一口气,潇洒地把枪一转,枪口掉转方向对向自己,给加里递了过去,另一只手顺势在脸上擦了一把。加里愣了一下,接过枪别回腰间,然后哈哈大笑起来,说你他妈真有性格。然后对几个手下说,把他拖到一边去,晚点埋了,别影响兄弟们的心情。
麦克和张福生看着被拖走的卡尼,心中悲愤,却无能为力。可加里的下一个指令却让他们再难压抑情绪,他说,帮我把夫人按在桌上,迟点人人有份。麦克几乎失声痛哭起来,他双腿跪地,乞求道,不要碰她,不要碰她,我把什么都给你,只要你们不碰她!加里听到他的求饶,愈发显得兴奋,四个眼中烧着欲火的手下已经把哭号着的阿米莉亚摆上桌子,把她的身体摆成了一个大字。加里贪婪地一步步走近前去,众人骚动起来,一拥而上,在加里身后排起了队。加里一边松皮带,一边转头找西里安,他说,我说话算话,你排第二个。西里安脸上露出轻浮的笑,挤到加里身边,迅疾地拔出他腰间的枪,一手绞住他的脖子,一手拿枪顶住他的太阳穴。这一变故发生得太快了,等有人反应过来去摸枪时,西里安吼道,谁敢拿枪,我就崩了他。加里被绞得喘不过气来,知道自己已成案板上的鱼,于是拼了命喊道,大家不要拿枪,待在原地别动!西里安说,只要你放他们走,我保证不杀你,如果你执意要拼命,我就跟你同归于尽。加里不住点头说好,放了他们。于是张福生慌慌张张解了麦克手上的绳索,把阿米莉亚从桌上扶下来,然后随西里安缓缓向院子里退去。
福生,你把马车拉出来,扶他们上去。西里安轻轻叮嘱张福生。记得把卡尼带走,他还有救,子弹没有打中要害。
张福生一一照做,又从偏房里接出两个瑟瑟发抖的孩子,然后坐上了马车的驾驶位。他转头问道,西里安,你怎么办?西里安笑了,说我这条命不值钱,你们走吧。张福生还想说些什么,西里安吼了一声,快点走,别啰唆。张福生眼含热泪,“驾”一声喝出,马车往门外冲去。西里安逼着加里叫人把大门关上,锁上一把大锁,再把钥匙扔进火坑中。做完这一切,他大声狂笑起来,扣动扳机,一枪打穿了加里的脑袋。
张福生驾着马车一路向北疾驰,路旁的棉白杨和各种杂树像灰尘一样向后飞去。荷温镇还很遥远,他得先带麦克和卡尼疗伤,陪阿米莉亚聊聊天,跟伊森和吉安娜吃顿饱饭,如果可以,他还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大哭一场,为西里安。
等把他们带到安全的地方后,我就启程回家乡。张福生想,无论多苦,我都要回去,在哪儿漂泊不是漂泊呢,不如回到父母和阿秀的身旁。秋天的稻子应该刚刚收过吧,镰刀割过的稻茬,总像诗句般铺满田野,黄昏日暮的时候,炊烟应该还会袅袅升起吧,它最终到底是散入风里还是落在大地上?回去后,我要跟他们讲太平洋另一边的故事,跟他们讲修铁路的华工、合恩角的爆炸声,跟他们讲葡萄园的秋天、萨克拉门托河的夕照,跟他们讲麦克一家人的恩爱、卡尼的悲惨境遇和西里安的浪子生涯。如桃花源般的荷温镇,我是没时间陪他们寻找了,愿他们终能抵达,我呢,就把所有美好的想象藏进心底吧。
这是张福生这辈子最长的一次冥想,想着想着,他的脸上露出笑容,眼眶却湿成一汪泉水。

责任编辑:朱恋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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