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澜

王闷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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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闷闷:1993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西北大学戏剧与影视专业博士,入选陕西省委宣传部百人计划、西安市百名优秀青年文艺人才。作品见于《作品》《延河》《广州文艺》《西部》等期刊。出版小说《日久天长》《零度风景》《咸的人》《游牧》。曾获陕西青年文学奖、新丝路青年文学创作奖。

九点五十分收拾完一切,为保险,走出烟酒柜台,以老板那般上心的目光扫视检查一遍,没有哪里漏掉。背上包,与闲逛的人群一同出了商场大门。来到路边公交站,看眼时间,十点零五分,人依然很多,他跟着上了车,找了最后排座位坐下,累了一天,实在不想再因为需要让座,而一路站回去。
开出几站,正闭目休息,包里手机响起,本想着骚扰电话响几声就会挂断,不承想,响个没完没了,不得不拿出来看,是二姨家与自己同龄的星星打来的。他接起,说,喂,怎么了,星星?对面声音低沉地说了什么,他没听清。稍微讲大声点,星星,怎么了?对面声音仍旧低沉。他说,我这边太吵了,实在听不清,发信息怎么样?对面挂断,随即一条信息过来:我妈在省京医院抢救,你不忙的话,能不能过来一趟?他不敢耽误,回复:不忙,马上过来。他站起身,就近下了车,拦了辆出租车,直奔省京医院。
到门口,他方才想起不知具体在哪个病房,打电话过去问。星星说,在急诊五楼的重症监护室。他说,好的,就来。看四周,找到急诊的位置,小跑过去,进到楼里,坐上电梯到五楼。大厅里黑乎乎的,沿墙边铺盖里的人,打着沉重的呼噜。他来到重症监护室的门前,发了信息,很快有人出来,他看到是星星的大姐大美,说,大姐,人现在怎么样?大美拉着他到楼梯口,带着哭腔说,晓明,让你这么晚过来。他说,没事的,大姐,星星不给我说我都不知道。大美哭腔加重,说,你说怎么办啊,晓明?你二姨现在都没醒过来,早上出发还好好的啊,怎么现在就成了这样?她啜泣起来,说,本来说去北京的医院看,号一直挂不上,前几天终于托人挂好了,明天一早的号,人怎么就不行了,真是太寸了。我们那里本来有直达北京的火车,不知怎么昨天停运了,我赶忙去网上看,最近的只有一趟,而且要在省城倒车,也好,省城到北京的是高铁,时间短。于是,我夜班提前下了两个多小时,六点多直接坐车回到你二姨家,拿上要带的东西,就往火车站赶。你二姨一路叹气,说不会去不成了吧,我说,能去能去,票都买好了,咱幸运,买上了仅剩的一趟车。到火车站,离发车还有将近四十分钟,你二姨可能是心急,走得太快,没走多远就累得直喘,我说不要急,能赶上,我让她坐在旁边的石台上歇息,我跑进站里借轮椅来推她。我们顺利上了火车,两个多小时后到了省城。
有黑影朝这边来,打断了大美姐的讲话,快到他们跟前,转进了左边的小过道。大美姐接着说,我出发时就和星星说好,让他到火车站出口等着帮忙。你二姨走不动,车上我和乘务长联系,看能不能到站时给推个轮椅来,乘务长很好,几分钟就给联系好了。从车上下来,工作人员给我送来轮椅,还帮我提着行李,送到出站口,我和星星顺利会合。一同坐上出租车来到医院附近,本想直接找地方吃点东西,然后回宾馆休息,晚上八点去高铁站,你二姨说不想吃,想回去休息。我和星星就推着你二姨到宾馆。你二姨躺在床上休息,一早忙活的,没顾上吃早餐,我让星星出去买稀饭包子带回来,给你二姨吃,说不准吃点人就有精神了。星星下楼去买,我和你二姨在房里待着,没多久星星提着稀饭包子回来,让你二姨吃,你二姨说等会吃,再躺会。我在手机上查北京医院那边交通线路、住宿的事情。星星在另一张床上躺着。几分钟后,你二姨说想上厕所,我扶着她起来。她出来后就说自己头晕,得赶紧到床上躺会。我和星星帮着往床上扶,没到床跟前,你二姨说呼吸很困难,赶紧叫救护车。星星抱起你二姨,放在床上,不停叫你二姨,我拨打急救电话。离医院近,救护车很快过来,等医生把你二姨抬到车上,就说人没心跳了,瞳孔散开了,我急得啊,跟着来到医院,你二姨被推进抢救室,我急得晕过去,再醒来时星星说医生说抢救过来了,等会转到重症监护室……
他不知说什么好,安慰着说,大美姐,吉人自有天相,就是虚惊一场。大美姐用手抹着眼泪说,是,虚惊一场,害得你这么晚过来,医院人够,你二姐三姐晚上都来了,我们轮替着看,你赶紧回去。重症监护室的门被推开,有人出来,快步走过来,是星星。星星说,晓明来了。晓明回,嗯,二姨怎么样?星星说,还是不清醒,医生说看明天能不能醒。他说,你们照顾好自己,二姨还指着你们照顾呢。星星说,知道,你先回,晓明,我去送送你。他说,不用,我自己下去。大美姐说,我先进去了,别推让了,让星星送送你。他和星星出了急诊楼,省城的夏日真是闷热,夜里都没说凉爽一点,星星掏出烟给他递来。他说,我不抽。星星点一根,抽两口,说,真是虚幻,发生的所有像是假的,有没有这种感觉?他说,有时候是这样,尤其是我们现在所处的夏日,时间像是错乱的,不,时间像是假的,我们像是被扔在了一望无际的大海里,没有方向没有边岸,就那么虚无缥缈地漂着。星星说,还是你说得准确,就是这样。掏出烟盒,抽出一根,和将要燃尽的烟对燃着,抽两口,说,晓明,你回吧,不早了。他说,好的,我叫的车也到了,明天我再过来。
坐上车,他降下车窗,风吹了进来,司机在后视镜看了他一眼,说,需要开空调?他摆摆手,说,不用,现在挺好的。看眼手机,十二点零五分,路上车少了许多,司机借着这份静谧与通畅,开得自在轻松。他看着窗外不断闪过的景致,有几段路上路灯的光是昏黄色,与深夜的静相融。进到郊区,纯粹的漆黑多了起来,他任由多了几分清冷的风吹拂,在快到小区门口的路边下车,想着什么又不想什么,慢慢悠悠走进小区。

他在沙发上坐着喝会水,躺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妈妈打来电话,问二姨情况怎么样,他说人还昏迷着。妈妈说了许多她和二姨年轻时在家里的一些事情,他安静地听着,到最后,说,妈,我想你们还是尽快来省城一趟,你和我舅我大姨他们商量一下。妈妈说,晓明,为什么这样说?他说,没什么,我就是建议。妈妈说,哦,我等会就给你大姨你舅他们打电话。他说,好,我先睡,明天早上我再过去。妈妈说,明天不上班?他说,我上一休一,明天休息。妈妈说,好,你早点睡。一点四十多他还没有睡着,妈妈打来电话,说,我给你舅他们说了,他们现在商量。他说,好,不早了,妈,你也睡。挂断妈妈的电话,舅舅打来电话,说,晓明,你感觉你二姨严重了?他说,舅舅,这个话本不该我说,但我觉得你们还是来一趟,总是好的。舅舅说,知道了,晓明,让你哥看火车票,没有了,我们开车来,天稍有亮光就出发。他说,好,舅舅,我在医院等你们。
睡梦中,听到手机响个不停,伸手摸过来看,不是闹钟,是大美姐的电话,他瞬间坐起来。接起电话,没等他说话,就听到大美姐哭成一团,说,晓明,晓明,你快过来,快过来,你医院认识人不?给你二姨找找人,救救你二姨的命。他看了一眼时间,九点十五分,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睡到了这时候,说,大美姐,你先镇定,我马上过来,很快,先听医生说,我们积极配合,这是全省数一数二的医院,我们要相信医生。大美姐哭得说不成话,二姐丽丽拿过手机,哭着说,晓明,你快点过来。他说,很快,很快,二姐。
紧赶慢赶,路上花费了将近四十分钟,他来到重症监护室外面的大厅。大美姐整个人瘫软在地上,没人拉得起,二姐丽丽跟着哭,星星站在旁边,看着这一切,三姐苗苗和二姨夫在里面照看二姨。大美姐看到他,拉着他的手哭成了泪人,说,怎么办啊怎么办啊,晓明,你二姨又不行了,不行了,怎么办?他说,大美姐,不要哭了,你要振作起来,相信医生会把二姨救过来,还有,舅舅大姨他们应该也马上就来了。大美姐哭着说,怎么办啊怎么办啊,出来时好好的,现在怎么就不行了,怎么办啊?二姐丽丽流着眼泪说,姐,没有谁说什么,你不要多想,不会有人说你,是我没有照顾好妈妈,是我,是我的过错。他的眼里泪水在打转,说,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你们要振作,先配合着医生做我们能做的。星星长出口气,头转向一边。
二姨夫红着眼睛从重症病房出来,说,别哭了,大美,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大美没听,说,我想哭,我妈是我带出来的,我怎么就带不回去了?!二姨夫看了一眼他,说,今天不忙,晓明?他说,不忙。丽丽用手揩擦眼泪,说,星星,我们进去看会,让苗苗出来休息会。星星跟着进去。二姨夫靠墙站着,不时双手搓把脸,往后捋捋头发。他站过去,二姨夫叹气,说,没办法啊,人身体撑不住了,病症太多了,没办法。他点点头,说,尽力,现在就是尽力救治。苗苗从重症病房出来,去拐角放的大包小包里找什么。二姨夫说,都是累的,本身她就有病,成天又忙,没办法,没有一点办法。苗苗过来,说,现在知道没有办法了,当初我妈累的时候,你在做什么?啊,你每天在做什么?二姨夫看着苗苗,欲言又止,眼睛里有眼泪流出来。苗苗同样盯着二姨夫,泪流不止,说,啊,你说啊,你说啊,她一辈子为了什么?在你这里为了什么?……
手机响起,他拿起来看,是舅舅他们到了,他说,我下去接他们上来。舅舅、大姨、妈妈、四姨和大姨家儿子站在急诊门口,他带着大家来到重症监护室大厅。大美看到后,身体里仅剩的丁点支撑也没有了,拉住大姨、妈妈、四姨撕心裂肺地哭,大姨、妈妈、四姨跟着流泪。舅舅问他,人真的不行了?他说,你们等会进去看看。二姨夫说,医生说了,希望很微小,要抢救也可以,不过也就是尽活人的心,终究难救过来,人到现在都没有清醒过。大美哭着说,别听我爸胡说,他就是不想给治了,早盼着我妈走,可以抢救,可以救过来的。舅舅去一边站会,重新走过来,拨开大姨、妈妈、四姨,说,大美,你不能再哭了,你是老大,很多事还等着你拿主意。大美点点头,哭着说,舅舅,我止不住啊,我妈前天还好好的,怎么现在就不行了?你找人救救我妈啊,舅舅,你们找人救救我妈啊,我妈才五十七岁啊!我们不怕花钱,我们姊妹几个有钱,舅舅,我妈不在了我们怎么办啊?我怎么能照顾得了他们三个啊?星星还没结婚……舅舅用干巴粗糙的双手抹把眼泪,说,哎呀,我的老天啊,舅舅都知道啊,大美,舅舅也想有办法,可能有什么办法啊……
二姨夫家里在医院找的熟人医生把二姨夫、舅舅、星星叫到一边,说,人恐怕是不行了,你们现在得做决断,再抢救也是维持生命迹象,你们得想好,每天花销一万左右……维持不了几天,最主要是,人一旦在医院去世,你们就带不回老家了。二姨夫说,我们知道了,我们现在就准备往回带。丽丽过来,摇着头说,不带不带,抢救,有希望就不放弃。舅舅说,我的孩子们,能抢救就抢救了,谁不想你妈好好活着,那可是我亲姐啊!星星说,往回拉,不要耽误,回去路上还得几个小时。丽丽说,不行,我就不让!我不让!星星说,你们都多大的人了,别再任性了,再不往回带就带不回去了,到时候就得在这边火葬,拿着一点骨灰回去了,我是儿子我做主了。丽丽哭着,坚决地说,不行!我让医生把药都开好了,苗苗这就去拿药,我看你们谁敢往回带。星星说,现在我说了算,我那会照顾妈妈时,问过妈妈了,妈妈昏迷着,嘴里插着氧气管子,虽然不能说话,但她心里一清二楚。我说,妈,你想不想治?如果不想治了,你就摇头,想继续治,你就点头,然后妈妈就摇头。她难受得不行,就不要再折磨她了,让她少受些罪,舒服些走。舅舅说,是啊,让你妈少受些罪。
丽丽执拗地说,不,我不!星星,里面躺着的是你妈也是我妈,我的妈妈。现在你能做主了,以前你怎么不做?怎么不承担?怎么没有担当?妈妈操你的心最多。原来的工作多好,你嫌偏僻,找人换到现在这个,位置很好,可你能挣多少钱?除了上班就是和朋友胡吃海喝,喝醉不回住处,胡乱跑。去年妈妈花一辈子攒的钱给你付了房子首付,可是她到现在都没有见过房子。你现在当大人,做妈妈的主,你配吗?舅舅说,丽丽,少说几句,现在是什么时候,说这些。星星嘴巴动几下,眼睛里充满泪水,鼻子吸溜两声,长出口气,去找医生办理出院手续。

大姨、四姨和大姨家儿子带着大美先离开,救护车上坐舅舅、苗苗和二姨夫,他开车带着丽丽、星星和妈妈,医院后续的事情让二姨夫在省城的亲戚办理。大姨他们坐的车最先出发,他把车开到医院对面的路边,等待星星去宾馆拿二姨随身换洗的衣服。按老家的说法,要把二姨穿过的比较新的或经常穿的衣服带回去,下葬时烧掉。为保持开车时的清醒,他去旁边的商店买了几瓶红牛,感觉迷糊时喝一瓶。星星到来,坐在前面,妈妈和丽丽坐在后面。丽丽责怪星星为什么没去坐救护车,星星说救护车上只能坐三个人,我上不去了。丽丽说,你就是铁心,对妈妈的离去无动于衷。妈妈说,丽丽,星星是男孩子,着急放在心里。丽丽说,狗屁,他哪里知道伤心难受,他就管自己舒服,对妈妈关心过多少?我也是,三姨,我不是人,我比星星更差劲,我现在后悔死了,但没用了,能把我的寿命给我妈续上,那就续上,我少活十年二十年都没问题的。妈妈说,说傻话了,丽丽,你们照顾得好,你妈妈十几年前就查出那病,这些年一直吃药,每月三千多,后来这几年每月五千多,要是一般人家,早就承担不起了,你们姊妹几个一直给支付着,再说,人总有这么一时,你妈妈就是早了些。丽丽哭着说,三姨,妈妈最亲,我现在终于懂得了,可是真的迟了,三姨,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妈妈不知如何劝慰,轻轻低低说了句,是来不及了,人不在了,再也见不上了。星星可能是听得烦躁,或者这几天没睡好困倦了,掏出烟,点着一根抽起来。他把窗户放下去一些,外面的风呼呼直往进灌。丽丽厌烦地说,能不能别抽了?成天抽不够,人家懒得说你,你还真是觉得自己有本事了。我告诉你,妈妈死了。死了,你知道吗?就是你我再也见不到了,再没有人烦你,每天给你打电话问吃问喝,再没有人让你回来,给你做一大桌子饭,让你什么都不做,只管吃喝就好,也再没有人给你那么多包容,包容你做的那些很扯的事情。星星抽完,在烟盒上摁灭烟头,包在卫生纸里,拿起脚下的矿泉水喝了口,说,说完了吗?说完了吗?就你懂得伤心,就你懂得孝顺,妈妈去年到今年病得那么重,为什么你经常把孩子给妈妈撂下,让妈妈照顾,你潇洒地去打麻将?照顾孩子容易吗?多么耗神耗力,你不是不知道。是,饭馆妈妈做不行了,让你去代替做,你们之间像陌生人一样做了交易,你忽略了妈妈一直生着病,这两年身体尤为差……
别说了,别说了,我确实不是人,我不是人!唉,为什么人总是在没法挽回的情况下才会后悔,才会想去不顾一切地弥补?!妈妈除外,妈妈将这些都做到了。丽丽捶打着自己的双腿,边说边哭。星星的电话响了,接起,他听到对面说,你们走到哪里了?星星说,刚过二原。对面说,好,你们回柳岸小区家里一趟,把你妈经常穿的衣服鞋子和铺盖被褥枕头拿回来一些。星星说,好的。他重新导航到柳岸小区。妈妈说,丽丽别哭了,人已经不在了。你妈受了一辈子罪,一辈子没有好活,在家里时,我们三个大的很早就帮着干活做饭喂牲口。她嫁给你爸,是你外公图你爸家的经济条件好,所以我经常和你外公吵,就为人家有钱,是不是把我二姐害了。你外公前段时间自己都说,是他当时没想清楚,把二女子推进火坑了。你妈刚嫁过去你爸就爱理不理,你爸爱吃喝唱跳,家里有钱,又是小儿子,你爷爷奶奶宠爱,后来越来越肆无忌惮。你们知道,本来你爸有正式工作,可就是因为他胡混,经常不去上班,被开除了。你妈在老家这边待不下去,带着你们去柳岸投奔你爷爷奶奶,没想到你爷爷奶奶也不怎么管,觉得你妈是个累赘,又这么多孩子。你妈是要强的人,于是就自己张罗着卖饭,还要照顾你们啊,不敢想,就是长八只手也忙活不过来。中午、晚上吃饭,你妈尽量多做,就这样,也刚够你们吃,所以你妈经常饿肚子,你妈后来说,你们小时候她就没吃过一顿饱饭。
丽丽说,我们一直恨我爸。他在医院哭,还埋怨我们不早早带着我妈去北京最好的医院看,还有脸给晓明说,我和你二姨一辈子都没说过几句话。夫妻为什么不说话?他不知打过我妈多少次,我妈额头上那个伤疤,就是他扔砖头砸的。我妈饭馆忙成那样,他只管自己出去潇洒,吃喝玩乐,我妈挣了钱还和我妈要,这会知道哭,就是鳄鱼的眼泪。星星放下另一半车窗,掏出烟点着一根,抽着。丽丽说,我妈最大的遗憾就是没看着星星结婚成家,唉,她一直心心念念地要给星星成家,这下好了,再也不用操心不用管了。停顿会,丽丽忽然说,我还得叫我妈啊。妈妈说,嗯,一路把你妈叫上,让她跟你回家。丽丽刚擦干的眼睛再次湿润,说,妈,跟我回家,我们回家,你能听到,对不……
两个多小时后到达柳岸小区,星星引着他们到楼上房子。丽丽找出二姨穿过的衣服鞋子,妈妈翻看着,挑选经常穿和新一些的拿,说,有些太破旧的就不拿了,别让你妈下去再受罪了。丽丽从柜子里拿出几件簇新的,说,你看,几年前大美给买的,我妈一直舍不得穿。妈妈说,穿过没?丽丽说,有一件好像穿过一次,其他的没有。妈妈说,那不拿回去,多少得穿过几次。丽丽继续翻找。星星站在客厅看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家,转头去卫生间,传出打火机按压的声音。
丽丽卷起床上的被褥,说,这就是我妈经常铺和盖的。妈妈用手翻看,说,唉,薄薄一层,冬天盖着肯定冷,前段时间你妈在你外婆家住,还说,饭馆今年开下来,明年不做了,冬天我经常脚冷。我说,我有做好的暖鞋,穿着很暖,给你一双。你妈说你眼睛也不方便,你做得不容易,还是算了。我说我做了好几双呢,给你一双,你穿上冬天脚暖暖的。你妈说那你到时候给我捎下来。唉,没想到,我的二姐啊。丽丽说,冬天最受罪,都要靠她,雇人舍不得,就她自己,早上五点多起来忙上就不住气,中午休息不下,要补充用掉的食材,还要洗碗筷、碟子,一直要到晚上十一点多才结束回家。唉,现在说这些没用了,她可能是太累了,提前把自己的精力用完了,就为我们,就为这个家。
后晌四点多,他们回到家里,外婆外公已经知道,在二姨的身边坐着,哭得撕心裂肺,大美、苗苗跟着哭,丽丽呆愣地站在旁边,像是今日的眼泪已经流完了。妈妈、大姨、四姨扶着外婆外公,跟着哭泣。二姨夫家的亲戚和同门子的人到来不少,商量着打坟和搭建灵棚等事情,棺材也没有订好,舅舅和四姨夫去县城订购。他不知做什么好,站着感觉不对,又没有地方去。星星站在窑洞门前,无声地流着眼泪,看着对面的山和与山相连接的天空。

第二天清早,他起来洗漱后,去上厕所,看到坡里有人引着一个挂着皮包的人上来,二姨夫接着电话从窑里跑出来,到路上迎接来人,他知道,是阴阳先生。二姨夫引着到窑里,阴阳先生抽着烟,坐在沙发上,喝口端来的茶水,从包里拿出纸笔,开始问二姨的生辰八字,测算下葬和办事的日子。问一圈在场的人,谁都不知道二姨的生辰八字,于是,只能打电话问外婆外公。外婆外公给说出来。阴阳先生测算出两个下葬的日子,一个是明天,一个是大后天。
二姨夫家的意思明天就可以,大美和丽丽不同意。大美从另一孔窑洞跑过来,说,明天不可以,好歹让我妈在家里待两三天,自从老家窑洞收拾好,她一直想住,都没机会住,最早也是大后天,她受了一辈子罪,在家里多待几天不应该吗?二姨夫、妈妈看大美情绪激动,说,可以,可以待,这不是商量嘛,那就大后天。外婆舅舅家离这里不远,舅舅骑着三轮车载着外婆外公过来,舅舅和妈妈扶着外婆外公从三轮车上下来,外婆拄着拐棍,说,明天肯定不行啊,让我娃再多待两天。唉,我可怜的娃娃,一辈子没好活,前段时间在我家待着,有天晚上,不知谁打来电话,说,你公公回来了,在老家窑里住着,你婆婆忘记给带钱了。我娃心软善良,都十点多了,天黑透了,从包里拿出二百块钱,说给送去,但又不敢去。那天家里就我和娃她爸,我说明天去,她等不及,说就这会去,妈,你把我从坡里照看下去,我走快点,到了把钱放下就走。我说不过,就照着她下了坡,她拿着手电筒跑着去,那阵我就心里咯噔咯噔几下,鼻子酸涩了很久,像是她小时候,她要去哪里不敢去,让我或她爸照看她。手电光在黑夜里晃来晃去,看着她跑到一孔亮着灯的窑洞里,等好一阵子,她才从窑里出来,快步向我这边走来。我问她怎么这么长时间,她说,我不知是害怕还是怎么,到了窑里,累得啊,真想在炕上睡会,但又想不合适,哪里有公公在,儿媳妇就躺在炕上的,我强撑着在椅子上坐了会,感觉歇缓过来了,钱放下就往回走。唉,我的娃啊,再也见不到我的娃了,这可让我怎么活啊,真是挖我的心要我的命了啊。二姨夫他妈扶住外婆,跟着哭,说,我的亲家,别哭了,让娃待着,大后天再下葬。
外婆外公在窑里看着二姨哭了一阵,二姨夫招呼舅舅过来,示意送他们回去。舅舅扶着外公,他扶着外婆,看着上了三轮车。舅舅骑上,开出院子,慢慢从坡上下去。他站在院子边畔上,看着像是争得权益赢得胜利的外婆外公,仍旧在哭泣。清早静寂的乡村透着人世的无奈和凄凉,那样的平常又那样的特殊,一个人不在了不见了,似乎影响了这个清晨,似乎这个清晨又与往常的清晨并无两样。
阴阳先生办完家里的所有事情,二姨夫同门子的人带着去选坟地位置。晌午,阴阳先生没有回来,从山上下来直接就离开了。两天后,一早他们就来到二姨夫家,帮忙将二姨放入棺材。同门子的人合力将棺材抬到三轮车上,绑好绳子,检查后没问题,司机发动三轮车,出发。外婆、外公、妈妈、大姨、四姨泪流满面,是啊,这次走了就真的走了,什么都没有了,往后的日子就只能依靠回忆,或是在梦里见到了。三轮车先开到山上,他们跟在二姨夫亲戚们后面走着,路边的家户,看他们经过,点燃准备好的柴火,他知道,这是当地的风俗。太阳已经悬在半空中,寂静中多了几分慵懒。那种很响的炮沿路放着,在天空中炸裂地响着,像是在预示告知着这个世界什么。巨大的响声之后,原来的寂静和慵懒更加明显。
他白天跑一天,十点多就上床躺下,没看一会手机便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听到好像是外面的坡道上有人哭喊什么,摸到手机看时间,一点四十五,舅舅按开院子里的灯,出去,说,谁怎么了?大半夜不睡弄什么?苗苗的声音响起,她说,舅舅,是星星,十一点多和来帮忙的朋友喝了些酒,喝醉了。舅舅说,这不是胡闹吗,这个时候喝什么酒啊?他听到有人喝醉了,也起来出去。星星手里提着装有八九个羊蹄的塑料袋,摇摇晃晃往外婆外公住的房子走,说,外婆外公爱吃羊蹄,这是热乎的,趁热吃。舅舅说,他们都睡了,放下明天吃,你赶紧回去睡觉。星星不依,就要给外婆外公送过去,说,我不睡了,你们睡去,不用管我,我等会就走了。他说,星星,去睡,有什么明天再说。星星把羊蹄给舅舅放手里,说,我走了,我我……我想我妈了,我去看我妈呀。舅舅把羊蹄放在窗台上,拉住星星,说,明天去看,这会黑漆漆的,听你姐的话,回去睡觉。星星说,不黑,明着呢,我能找见我妈的坟,我想我妈想得厉害,今晚特别想,我想和我妈坐着说说话,我想摸摸她的手和脸,谁都别管我。他和舅舅边劝说边把星星往家里拉,那边家里有些远,安顿在这里。星星真是有劲,往开挣,说,你们别拉我了,再拉我就从这里的崖畔上跳下去,我也不想活了,我妈死了,再也见不到了……星星身体软塌下去,坐在地上,痛哭不止……舅舅唉一声,苗苗蹲在旁边抚摸星星的肩膀……
第二天,他起来洗漱,看到星星坐在院子边沿的石床上,抽着烟,看着不远处的自家院子。烟快燃完,星星按在地上熄灭,站起身,说,晓明,这几天麻烦你了。他说,没事没事,自家人不说这些。星星拍拍裤子上的土,说,我先过去了,今天还有一些事情要做。他说,好,需要帮忙你叫我。星星说句好的,离开。他拿脸盆从水管接了水,开始洗漱。丽丽家的小孩子醒来,哭得不行,四姨抱着来到院子里转悠乖哄。他把水倒掉,想起还没有刷牙,到房子里找出牙刷,挤上牙膏,接了杯水,站在院子边畔上边刷牙边看着这个一切如旧的村庄。
又两天,清晨,三轮车载上所有花圈花篮,唢呐乐队吹着悲恸哀伤的曲子,人们依然走在这条路上,去向山上的坟地。路边的人家有人出来看几眼,有人匆匆走开,有人自顾自地忙着……至于没人的塌墙烂院,舅舅说过,那是当时最有钱的人家,如今只剩下残破,而且残破一直在继续。等人们发现变化时,已经错过了很多。到山上,大家帮忙用铁锨铲土,撺个坟头,在前面放好饭桌,烧掉三轮车拉上来的花圈纸货和二姨生前穿过的衣服、盖过的被褥,花篮放在坟两边,人们一一烧过纸,放掉最后几响炮,从此一个人在这里被安顿下来。
下山路上丽丽手机响起,外婆打来的,说,你们的孩子哭得不行,可能是饿了,那奶粉我不会泡,你们快回来没?丽丽说,快回来了,等我回来给泡……到院子下的坡地,雇来做饭的人们正在临时搭建的棚子里忙活,有人切菜,有人蒸米饭,有人杀鱼,有人剁肉,有人炸丸子……有人招呼他们进到旁边的棚子里吃饭。他想起山上下来没见大姐夫(大美爱人),见苗苗正在乖哄自家三岁多的孩子,上前去问,苗苗说大姐家大女儿要上一年级了,今天得报名交资料,大姐夫提前从山上下来,开车回去办理。他哦了声,他这几天回来,一直是对班李姐在上班,明天到省城,后天开始要连着上好多天班,最重要的是要重新找工作,现在的工作不是长久之计,可是,重新找又能找到什么样的呢?……

责任编辑:朱恋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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