荡漾在时间河流上

半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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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文:本名钱金利,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以散文创作为主。作品见于《散文》《山花》《草原》《广西文学》等期刊,有作品被《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读者》等转载,有作品收入《中国散文年选》等选本,获第三十三届“东丽杯”孙犁散文奖、首届“雪豹”生态散文优秀奖等,出版散文集《故乡的腔调——沙地土话与生活日常》等多部,散文集《〈诗〉中草木》入选中国作家协会社会联络部、中国散文学会、中国文联出版社联合主办的第一届“新时代散文大观”。

船很大。
小学堂四个年级一百多个学生,排着队,扛着长条凳,一个一个,都坐了上去,还没满出来。一排三张长条凳,一条凳子坐两个学生,二十几排。还有老师,坐船头,坐船尾,坐一人一张的方凳子。我们和坐在教室里一样,整整齐齐,只是没课桌,也没有黑板。老师也和坐在办公室一样。一整个小学堂搬到了一艘大船上,只是换了个地方,从陆上换到了水上,像课堂又不像课堂。
一船人都很兴奋,看看这里,摸摸那里,站起又坐下,摇摇晃晃。我靠着船舷,船吃水很深,伸长手,可以撩到乐园河的水。小爱很羡慕:“能不能换个座位,让我也撩一撩?”我觉得不行。在小学堂,在教室,小爱坐东面,靠窗,翁老师上课时,她可以一边听课,一边看窗外农人耕地、插秧,看麻雀在檐下“叽叽啾啾”地说话,看鹡鸰鸟波浪一样,一起一伏地飞过去,又飞回来。我没法换。在小学堂里,位子是固定的,一个学期不变,我像一株被插在田里的庄稼,有腿,但不能自由地行走。偶尔翁老师心血来潮,换座位,也是整排轮换,中间换到边上,边上换到中间,小爱还是坐在我的东面,我还是看不到窗外的风景。
我好不容易得了个好座位,要好好享受。用手划水,再划水。坐着划不方便,就站起来划,趴在船舷上划。不是我一个人划,坐边上的都站起来,两排人,趴在船舷上划水。小爱也站起来,挤在我左边,我稍让让,让她够到水。我和小爱不只是同学,还是同桌,是坐一条长条凳的凳友。虽难免有私心,但还是十分友好。坐一条长凳,一男一女,有些像小夫妻。不一定有难同当,有福同享是肯定的。有福若不同享,难免被记恨,被报复:一个人突然起立,长凳失衡,一头翘起,立马屁股落地。虽然凳子不高,摔得不痛,但前后左右哄堂大笑,脸面也和屁股一起落了地,沾了泥,不好看。
大人外出吃十碗头酒席,一张八仙桌,十碗菜,四条长凳,两人合坐一条,凡起身,或打饭,或搛远处的菜,必招呼临时同凳之友:“坐好!”凳友回以友好一笑。这份临时的默契很重要,如无默契,就不是屁股落地那么简单,配八仙桌的长条凳比配课桌的高出许多,摔落,人仰马翻,酒洒饭飞。弄脏了出客的衣裤,弄乱了新理的头发,不好收场。所以,必须默契,必须友好。临时的凳友尚有临时的默契和友好,我与小爱是长期的凳友,默契与友好是必须的,不然,这天长日久,我一跤,你一跤,天天摔跤,日子就没法往下过了。
“友” 是一个含义丰富的汉字。在甲骨文中,“友”的字形像两只手相握的样子,如 “㕣”。望文生义,如两人携手合作、相互扶持,体现了友好与默契。如此,一起打牌,是牌友;一起下棋,是棋友;一起坐车,是车友;一起生病,是病友;一起喝酒,是酒友;一起打球,是球友;一起坐同一条长凳,是凳友……都是好朋友。
我划水,小爱划水,建国划水,国庆划水,好多人一起划水。大船摇晃着,慢慢地往前走。沿着乐园河,一直往前走。好像是我们划着水,大船就往前走。等划累了,玩厌了,我和小爱坐回长条凳上,发现大船还是轻轻地摇晃着,慢慢地往前走。
我们划着水,船没有加快。我们不划水,船也没有变慢。

柴油机“突突突突”地叫,我以为是岸上拖拉机响,但它一直跟着大船,慢慢地一起往前走。我坐船这头,它在船那头。小爱说:“是它推着我们向前走的!”我点头,这个“突突”声有很大的力气。我坐过村里的大型拖拉机,用的也是这个样子的柴油机。拖拉机拉着一张铁犁,拉着我和一群小伙伴,在田野上“突突突突”地飞奔,一天能犁上百亩的地,比老水牛的力气大许多。现在,它推着我们在水上“突突突突”地走,也比老水牛的力气要大许多。老水牛能拉犁,但一天犁地不过三四亩。老水牛能拖船,但只能拖吃水很浅的小木船,拉得很慢,比走路还慢。
我们的船很大,乐园河也很大,两岸平展展的。一边开着油菜花,金黄金黄的,从水边一直往上开,从水里一直开到天上;一边抽着小麦穗,碧绿碧绿的,也是一直往天上长。一块金黄、一块碧绿,倒映在乐园河里,河水也是一块金黄、一块碧绿。我们的大船,穿过金黄和碧绿,“突突突突”地向南走。岸不高,高过我们的视线,地平线就成了天际线。天际,也是一块黄、一块绿。向上,是一大块一大块的蓝。偶尔,一大块的白。白云,跟着我们的大船,慢慢地向前飘。我们去春游,白云也要去春游。两岸的麦子和油菜花,都跟着我们去春游。这个时候,真想唱一首歌啊!
于是,有人开始唱:“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先是一个人小声地唱,我跟着轻轻地和。然后,很多人一起唱,声音越来越响,越飘越高。唱到“迎面吹来了凉爽的风”,歌声已经压过了大船的“突突突突”声。一首歌,一船人,贴着乐园河,在水面上慢慢地向前飞。一整艘大船,快乐得要飞起来。那时,风不是凉爽的,而是温暖的,吹在人脸上,有暖暖的春意。这不是一般的风,是春风。春风也跟着我们去春游,风里的蝴蝶、风里的蜜蜂、风里的花香,都跟着我们去春游。唱完《让我们荡起双桨》,唱《我爱北京天安门》,唱《闪闪的红星》,唱《一分钱》《采蘑菇的小姑娘》《种太阳》《歌声与微笑》。一首接着一首唱,把会的歌全部唱一遍。把会的全部唱完了,再没有新的歌,就从头开始,把唱过的再唱一遍。反正,好歌不怕反复唱,好菜不怕反复嚼。两岸的花,也不怕反复开。春天,不怕反复地来。
我和小爱才上二年级,会的没那么多,就跟着唱:“明天明天这歌声,飞遍海角天涯,飞遍海角天涯;明天明天这微笑,将是遍野春花,将是遍野春花……”
头一遍唱得小心翼翼,没那么响,后面一遍比一遍响亮。小爱的歌声好听,细细的,亮亮的,有江南水汪汪的质地,像那只飞来又飞去的鹡鸰鸟,在我的耳朵边“唧”一声,“啾”一声,一遍一遍地唱,一遍比一遍好听。这歌声,几乎要穿透天上的蓝,要飞到天外去。
想象:遍野春花,是怎样一幅图画!
我说:“岸上,遍野春花。水里,也遍野春花。我们的大船装着一船的歌声,穿过遍野的春花,去春游。”
小爱说:“‘春游’这样的好事,也不妨一遍一遍地反复地来。”

听说要去凤凰山春游,小学堂像一大铁镬水,被土灶下的麦秸秆火焰煮沸了,“咕嘟咕嘟”地往上冒大水泡。还好,快放学了,沸就沸了。翁老师脸上也冒着快乐的泡泡,让我们赶紧回家,准备春游。
春游要准备什么?我是第一次春游,父亲和母亲是第一次听说春游。春游要准备什么?在乐园村,每个父亲母亲都在思考:什么是春游?春游该准备什么?这个春风沉醉的夜晚,父亲母亲都失眠,父亲母亲都早醒。早醒的父亲母亲,起来,为我准备春游的午饭。春游的午饭应该是什么样的?父亲和母亲都没有把握。我把军绿色的书包捂得很紧,小爱说:“看看!给我看看!”
我说:“不行。除非你也给我看!”
于是,小爱一层一层打开蓝花布包的午饭。也是铝饭盒,有白米饭,白米饭边有香油炒包菜,有霉干菜扣肉,油亮油亮的霉干菜,油亮油亮的五花肉。饭盒打开,在春风中飘散出暖暖的香味。我咽了一口涎水:真香!我打开军绿色的书包。今日,书包里面没有语文课本、算术课本,也没思想品德和劳动课本,只有铝饭盒,这个原本父亲母亲带去围垦劳作时用的铝饭盒,临时充当了春游饭盒。饭盒里面,躺着香油炒饭,拌了酱油,撒了碧绿的小葱花,红通通、香喷喷,旁边还卧着一个金黄金黄的荷包蛋。母亲煎荷包蛋是一绝,能把蛋黄全部包在蛋白里面,像拿绣花针细细缝上的一个小荷包。香气弥漫,一整条大船,都沉醉在一个荷包蛋的香味里。
还没到午时,但我已经忍不住。我伸出食指和拇指,小小地掐了一点蛋白,用舌尖舔了舔:真香!于是,又伸出食指和拇指,又小小地掐了一点蛋白,再次用舌尖舔了舔:还是香!我想我不能这样,要再这样,午饭就要吃完了。但忍不住。我第三次伸出了手指。小爱也开始伸出食指和拇指,捏她的霉干菜,然后,是薄薄的肉片,再然后,是洁白的米饭。我认为自己的香油酱油炒米饭比她的白米饭香,于是,我们交换着吃。我以食指和拇指掐她的白米饭,她以食指和拇指捏我的炒米饭。她说“香”,我说“甜”。
于是,她吃我的,我吃她的。我从来没吃过这么丰盛、这么香甜的午饭。从小学堂出发,沿着乐园河,到凤凰山,二十多里地,走了两个多小时,一路的歌,歌唱得差不多了,我们的力气也花得差不多了。我把军绿色的书包裹上又打开,打开又裹上,还没到凤凰山,饭盒已经空了。我把所有的炒饭和整个荷包蛋都送进了肚子。我撩起蓝布衫,给小爱看我圆鼓鼓的肚子,里面住着香喷喷的香油酱油炒米饭,住着一整个荷包蛋,还有一点小爱的包菜、霉干菜扣肉、白米饭。小爱也要撩起衣服,我连忙止住。我知道,她的肚子里,住着一样的香。
一船一百多个人都没能守住各自铝饭盒的香,在抵达春游目的地之前,偷偷地,一点一点地,把一盒子的香都装进了肚子。等到达凤凰山,翁老师说:“现在大家可以开饭了!”只有戴老师、颜老师、高老师和钱校长响应,把饭盒打开。
米饭的香、香油的香、肉的香弥散开来。真香啊,像一朵硕大的油菜花开了。小爱说:“香油的香,就是油菜花的香!”三月,花开;四月,结荚;五月,收籽。细细的圆圆的一粒油菜籽,浓缩了一朵花一整个春天的香。
香油是油菜籽榨的油。菜籽油,乐园人喜欢叫“香油”。一滴油,让一粒菜籽重又回到了一朵花的香、一个春天的香。一打开铝饭盒,千朵万朵,盛开在我们鼻尖。

每一朵油菜花都是一种诱惑。
不止有香。每一朵油菜花的深处都有一滴香甜的蜜,我偷偷打开一朵,偷吃那一滴蜜。父亲喝止。这一滴蜜,是蜜蜂的、蝴蝶的,若是被我打开、偷吃,这朵花便失去了对一只蜜蜂、一只蝴蝶的诱惑。没有蜜蜂和蝴蝶的光顾,在春天的深处,油菜花便结不了籽,榨不成油。油很重要,一滴香油,能香一碗菜,能香一家人的生活。香油不多,不能恣意地使用,炒一碗饭用半匙香油,煎一个荷包蛋用小半匙香油。春游,一饭盒的香,饭的香、荷包蛋的香,母亲是把一家人一周的香都给了我。小爱的菜,也加了很多的香。
大船“突突突突”的叫声完全掩盖了铝饭盒开合的轻响。坐在船头的翁老师没发现我们已经偷偷把午饭吃完了,连沾在嘴唇上的饭粒和香油都舔干净了。像课堂上做小动作、考试时偷看没被发现,我们很高兴。
翁老师说:“把饭吃了,我们轻装上山!”
戴老师、颜老师、高老师和钱校长开始吃饭,香气弥漫,很是浓烈。老师们很高兴,我们很尴尬。我已经把一家人一周的香都吃了,肚子滚圆,香嗝不断。不过,看着翁老师吃饭,我仍然忍不住嘴唇翕动。我打开军绿色的书包,取出铝饭盒,趴在船舷上,舀了半饭盒水。小爱凑过来,也舀了半饭盒。我凑近饭盒,嘬水喝,“嘶嘶”地响,和喝汤一样。那乐园河的水真是清,可以看见河底一条叫“饭花郎”的小鱼,针一样游来荡去,可惜,没能舀上来,要是舀上来,我喝的就不是清汤,是鱼汤。小爱也喝,“嘶嘶”地响。我想起父亲喝酒的样子,举起饭盒子,和小爱的铝饭盒轻轻地碰碰:“干杯!”小爱也说:“干杯!”我想,干了这一盒,我和小爱不只是“凳友”,也算是“酒友”了。于是,“嘶嘶”声更响亮了。
我和小爱的身边,“嘶嘶”声响成一片。
大船的“突突”声突然停了,只剩下一船的“嘶嘶”声。

吃了饭,喝了水。翁老师说:“轻装上山!”
于是,我们排着队,唱着歌,轻装上山。
铝饭盒子空了,书包轻了,事实上,我身上的重量并没减少,一饭盒的重量都转移到了我的肚子,又加了半饭盒子乐园河的水。不过还好,那时,我不怕累。用双手端着一个滚圆的肚子往山上走,河水在肚子里“咣当咣当”地响。我们上凤凰山,祭扫烈士墓。翁老师介绍李成虎烈士,介绍第一次农民革命运动,介绍第一所农民子女学校……那所学校叫“衙前农村小学校”,像我们乐园的小学堂。
我们敬队礼,唱队歌,红领巾在春天的阳光下闪闪发亮。
在小学堂的国旗下,翁老师告诉我们:“红领巾是红旗的一角,是烈士们用鲜血染成的!”我们入队,系上红领巾,感觉神圣而庄严。站在烈士墓前,唱:“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继承革命先辈的光荣传统。爱祖国,爱人民,鲜艳的红领巾飘扬在前胸……”
五指并拢,右手高高举起。感觉神圣而庄严。于是,歌声更加响亮、激昂。小爱站在我左手边,唱成了一只战斗中的鹡鸰鸟,细细的麻花辫在春天的阳光下像鹡鸰的尾羽,轻轻地翘动。
春风,烈士,鲜花,歌声。凝固。
有些记忆,一生只需一次。坐大船,去春游,是第一次。记忆凝固。记忆里,大船在荡漾,春风在荡漾,小爱的歌声在荡漾,乐园河的水在肚子里“咣当咣当”地荡漾。
四十多年以后,当我沿着乐园河慢慢地行走、回溯,那些歌声重新响起,那些香气重又复活,那些散落在时间深处的碎片一一浮现,荡漾在时间的河流上。
凤凰山脚下那所小小的学堂还在,清代的建筑,两层的小楼,两边有耳房,正门有联:小孩子的乐园;乡下人的学府。门楣横批:世界当中一个小小的学校。
墙上资料说,沈定一、刘大白、宣中华、杨之华、瞿独伊等等,这些人曾经来过,又走了。走出时间,走入了历史。更多的人走出了时间,没走入历史,也没再走回来。
我被“世界当中一个小小的学校”击中,想起我的那个叫“乐园”的小学堂,也是世界当中一个小小的学校。它那么小,却被我记得那么深。船那么大,却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责任编辑:杨红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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