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苑小区那套三居室卖掉后，我心里很不舒服。

这不是我第一次卖房，之所以心里不舒服，是因为卖时亏了几十万。

当初要买这套房时，先生就强烈反对。他说又不是没地方住，急什么？等儿子结婚时再买也不迟。我问刚参加工作的儿子是什么意见，他说无所谓，买也好，不买也好，都行。

“你当然没意见，”先生没好气地对儿子说，“反正出钱的人不是你。”

儿子咧着嘴笑，我也跟着儿子笑。只有先生板着一张脸，他知道，我决定了的事，十有八九改不了。在长沙买第一套房时，我没和任何人商量，一个人跑到售楼部，喝了两杯菊花茶，比较了所有的户型，然后交定金，买了一套小户型。先生觉得我太冲动，买房跟买小菜似的。过了五六年，我想买圭塘河小区的四居室，于是卖了这套小户型，成交价刚好是购入价的两倍。其实也不是我有多厉害，那年头，房子都在涨价，买得越早赚得越多。

决定给儿子买房时，一线城市的房价已经有了下降的趋势，但长沙的房价依然坚挺，地段好的房子仍在上涨。新苑小区带双学位，又是精装房，交通也很便利，升值空间应该很大，因此，几乎没怎么犹豫，我就交了定金。

购房合同是儿子签的，首付款却是我刷的卡，用来按揭还款的银行账户也是我的。因为选的是等额本金还款方式，刚开始还房贷时，压力之大有点超出我的想象。还了一两年，随着本金的减少和房贷利率的再三下调，月供明显少了很多。稍微可以喘口气了，我又有了新想法：卖掉新苑小区的三居室，在我们住的圭塘河小区买套大一点的。

“不卖呢，”儿子说，“好好的干吗要卖掉？”

“卖掉好，等儿子结婚生崽了再买。”先生同意卖房，却不同意另买。

好好的干吗要卖掉？这话我也问过自己。可以说，当初选择买这套房是什么理由，现在想要卖这套房就是什么理由。精装房省时省心省力，收房时却发现很多地方不如自己的意；离圭塘河小区确实只隔着“一碗汤”的距离，可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一点点距离我都无法接受了；物业好，却架不住楼板薄，业主群里天天有邻居因为噪声发生争吵……圭塘河小区房龄老了点，但房子质量明显好很多，最起码，业主群里从来没有谁因为谁家里小孩晚上跑跳吵闹而遭邻居投诉。另外，新苑小区那套房不够宽敞，衣服只能晾在客厅阳台是我最不能接受的缺点。

“那你当初为什么不买大一点的？”先生反问我。

“你给钱不？”我白了先生一眼。

“当时就应该买我们这个小区的。”先生答非所问。

母亲听说我又要卖房又要买房，语气很是无奈地说：“崽啊，你到底累不累？”

我朝母亲笑：“不累不累，好玩得很。”

说实话，卖不卖新苑小区的房子，我自己也很纠结。

十年以前在长沙买房，可以闭着眼睛随便买，再出手只是赚多赚少的问题。而现在，房价一路下跌，很多人出于恐慌低价抛售多余的房产，圭塘河小区也未能“独善其身”，一年多时间，房价跌掉了百分之二十。品质好的次新房比老房子跌得少跌得慢，但新苑小区很大，又因为靠近高铁站，吸引了很多外地投资客，很容易遭遇砸盘，一旦有业主超低价出售，之后的同户型就很难再卖高价，因为交易记录可以在房产网上随时查询，那是买家砍价的重要依据。圭塘河小区的房价比新苑小区跌得更厉害，卖掉新苑小区的三居室，不仅可以在圭塘河小区买套一百二十多平方米的大三居，还能省出装修款。房子大了，离我近了，装修也能按自己的要求来，多好。于是和中介联系，很快有人上门拍VR，第二天，房产网的二手房源里就有了这套三居室，标价一百三十万。

本想价格标高一点，负责打理我这套房源的中介小王劝我：“姐，你得看看邻居挂什么价格，还得看之前的成交记录，挂高了没人看，不是白白浪费时间吗？现在这形势，时间就是金钱。”

这话有道理，于是问小王标什么价格合适，他说一百二十万，我连连摇头，算上首付、各种税费、这些年还给银行的钱，还有阳台封窗、贴墙布之类的二次装修，再加上那么好的家具家电，一百三十万都不止。

“姐，你得看现在是什么行情，这两年卖房子，没有一个赚的，只有亏多亏少。你若相信我，赶紧卖了，及时止损才是最明智的。”

“不卖就不亏吧。”我皱着眉头说。

“那得看你怎么想，”小王说，“如果你想以旧换新，就得趁早卖掉这套。你不知道，卖房的人越来越多，买房的人越来越少，房产网的挂牌量每天都要新增好几百套，卖掉的却只有几十套，现在积压了多少二手房源，你去算算看。”

“现在的房子有这么难卖？”

“难不难卖，得看怎么说，只要价格到位，没有卖不出去的房子。”小王笑眯眯地说。

我坚持标价一百三十万，小王说：“好吧，先挂这个价，如果实在没什么人看房，我们再下调价格，到时还能多一个降价标签，吸引客户。”

房源挂出去后，我每天一有空就上房产网，比较房源的数据变化，哪个楼盘又增加了房源，哪套房子又降价了。过了十来天，看房的人倒是有几拨，但都嫌贵，问我底价多少。我说标价就是底价，已经亏了十几万，不能再贱卖了。小王打电话做我的思想工作：“姐，你去看交易记录，你那个户型，年初还能卖到一百二十万，前不久成交的那套，就只有一百一十二万了。别再犹豫了，相信我，赶紧降价吧，趁着跌得还不算很厉害。”

我不降。

又过了十来天，小王给我发微信：“姐，昨天成交了一套，和你的户型一样，买家问过你底价的，你猜他多少钱成交的？”

我回了个微笑的表情。

“一百零八万，”小王说，“那户的装修和家具家电不比您家的差，就在你们隔壁栋，楼层也差不多。”

我发了个流汗的表情。才过去多久啊，又降了四五万，太可怕了。

“所以啊，”小王说，“姐不要犹豫了，再碰到有人出价，一定不要错过机会。二手房越来越多，刚需越来越少，还有那些高品质负公摊的新规楼盘，看过的人都会心动，以后的二手房只怕更卖不起价，更难出手了 。”

“大不了不卖。”愣了好一会，我才回这么一句。

“好吧，姐若是改主意了，随时告诉我。”

心一横，牙一咬，我告诉小王：“底价一百一十万，少一分都不卖，你看挂什么价吧。”

第一次约我面谈的买家是个中年女人，面谈的地点就在中介公司签约中心。

房间中央摆着一张长条桌，两侧各摆了一把有靠背的塑料椅，我和买家面对面坐下来。

不用小王介绍，买家主动和我打招呼：“你的皮肤真好。”

我 微 微 一 笑：“ 谢 谢， 你 的 皮 肤 也很好。”

“你儿子没过来吗？”

“他没时间，我可以替他做主。”

“哦，我也是帮儿子看房，我们就住新苑小区。”

…………

女人很健谈，她说自己过得有多艰辛，三代人住在一百平方米的三居室里，挤巴巴的很不方便，好不容易攒了点钱，就想在小区里面再买一套给儿子一家住。我说我是个爽快人，底价早告诉中介了，低于那个价格就不要约我面谈。

“我知道，”女人笑眯眯地说，“你的房子装修得很温馨，就是楼层高了点，还好不是顶楼，儿子他们也能接受，就看你还能优惠多少，一百零二万可以不？”

“不可能！我已经亏了二三十万，不可能再亏了！小区有很多房子要卖，你们去找别人吧。”我起身要走。

“姐，你先坐一会，别急着走。”小王拦住我，店长又往我的一次性纸杯里续了菊花茶。

店长拉着女人出去了，小王说他们去外面聊一下，要我坐着喝喝茶。

过了好一会，那三个人回到房间，女人的脸色似乎不太好看，她说她很有诚意，顶多再加三万块，一百零五万。我望了望小王，他一脸无辜地看着我。

我叹了口气：“这样吧，大家都不容易，我再多亏一万，一百零九万，少一分都不卖了。”

“你是个爽快人，我也是个爽快人，一百零六万，如果你愿意，我马上交定金。”

我刚想起身，小王说：“莫急莫急，只差三万块了，大家都好商量。”

中介又把女人喊到门外去了，再回来，又拉了半天锯，女人出到一百零八万，说是多一分她都不要了。我有些恼，站起来就往门外走，小王想拦我，没拦得住。刚到楼下，小王的电话就追过来了，他向我道歉，说之前就已经和买家说过，我的底价是一百一十二万，留了两万块钱的谈价空间，没想到买家会这么死抠。

“说不定她明天就反悔了，”小王说，“我们会继续力推您这套房子，放心吧，肯定能卖出去。不过，要想尽快成交，该让步的时候您还是要让点步。早点成交，您也省了房贷利息啊。”

小王的话总能说到点子上，我的心里有些后悔，万一房价跌得更猛呢？再拖下去，可能连一百零八万都卖不到了。算了，大不了不卖。

第二天，小王没给我电话。

第三天，小王也没给我电话。

那个女人可能真的去买别的房子了。管她呢，我暗暗安慰自己，说不定下个买家比她出价高很多。

第四天，小王给我打电话，又约我面谈，我问是不是那个买家后悔了，他说不是，这次的买家是个年轻小伙子，要买婚房，百分之百的刚需。我问能出到底价不，如果和上次那个女人一样，我就不去了，没那闲工夫。

“放心吧姐，保证不会少于一百零八万。”

小王呵呵地笑着说。

不知不觉，我的底价就被小王从一百一十万降到了一百零八万。我没反驳他，到哪座山唱哪首歌吧，跟他死咬底价也没多少意义，毕竟，出钱的人是买家而不是中介。

面谈地点在老地方。我掐着时间到了楼下，正好碰到小王在停放电动车。

小王笑着和我打招呼：“早啊姐。”

我说不早了，刚好到时间。

“买家还要几分钟才能到，他又去你家看房子了。”小王说。

“他不是看过房了吗？”

“他女朋友家里的人要去看。”

我“哦”了一声，说：“他是急着买房结婚吗？”

小王点了点头。

这下我更有底气了，有人急着买，我不急着卖，一百一十万的底价，看样子能守住。

等买家时，小王陪我在另一间茶室喝茶，他将以前劝我的话又重新说了一遍，意思就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看房子的人没几个，真正想买房的人更没几个，而且都是刚需，刚需客户大多没什么钱，能够让点步的时候，我们还是让点步，不要因为几千万把块钱而错失良机。

小王这话说的，好像几千万把块钱就是张张嘴的事。正要和他理论，外面传来脚步声和说笑声。小王说“他们来了”，我便跟着他走出茶室。

迎面走来一群人，打头阵的是上回和小王一起参与面谈的店长，店长身后跟着一个矮矮瘦瘦的小伙子和一位挺着啤酒肚的中年男人，他俩的后面，一个长头发的年轻女子扶着一个胖老太，一个短头发的中年女人扶着一个瘦老太。小王悄悄对我说，买家真的很有诚意，他的舅舅，他女朋友，还有女朋友的妈妈、奶奶、外婆，都去我家看了，估计都很满意，就看价格能不能谈拢了，要抓住机会哟。

“他们都要参加面谈吗？”我问小王。

“当然不是，”小王说，“一对一面谈。”

同样的长条桌，同样的塑料凳，不同的是，这个小伙子似乎有些腼腆，抬起眼睛飞快地朝我这边瞄了瞄，眼皮子很快又垂下去，那神情，有点像高中生。

我忍不住先开口：“你还是学生吧？自己能做主吗？”

“姐，我都工作好几年了。”小伙子苍白的脸上微微漾起红晕，又飞快瞄我一眼，然后低着头看桌子。

“姐，他比你儿子大两岁。”小王站在桌子旁边说。

这时，那个挺着啤酒肚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

“舅舅，你去外面等我吧。”小伙子抬头冲“啤酒肚”笑了笑。

“你们谈你们的，我听一听总可以吧？”“啤酒肚”的语气有些冲。

“姐，”小伙子低着头说，“我们刚才又去看了您的房子，很满意。怪不得房子装修得那么洋气，原来姐这么有气质，您穿紫色很好看，我也很喜欢紫色，今天差点穿一件紫色T恤过来。”

身穿紫色T恤的我吓了一跳，真是人不可貌相啊，表面看来很腼腆，话一出口却有谈判高手的味道。我得小心点，可不能被糖衣炮弹打倒了。

“你们满意就好。”我微微笑了一下。

“房子还是小了点。”“啤酒肚”又插话了。

“以后再换大的，”小伙子说，“我爸妈只借得到这么多钱。”

 “你家条件应该很不错啊，”我仍然保持微笑，“看你的样子，像是出国留学才回来。”

“谢谢夸奖，”“啤酒肚”打着哈哈说，“他爸妈要有这能力就好了。”

“姐，我爸妈都在外面打工，我连研究生都没读呢，普通一本，拿不出手的那种。”

小伙子撩起眼皮扫了我一眼，很快，头又低下去了。

“他很孝顺，生怕累着他爸妈，保研都放弃了。”“啤酒肚”说。

眼看着严加守护的那道堤坝要垮掉，我赶紧提醒自己：理智点，千万别有同情心。

“我儿子也是刚参加工作，这套房子原本给他结婚用的，也没住几天，想着以后还是住在同一个小区好，才打算卖了这套，再在我住的小区买一套给他。也是因为差钱，要是不差钱，肯定不会亏二三十万卖这套房了。”

“姐，您儿子真幸福。”

“你也幸福啊，这么多人陪你看房买房。”

“姐，我们手头所凑的钱还不够，您能不能再少点？”

“他们没和你说清楚吗？我的底价是一百一十万……”我犹豫了一下，后面那句“少一分都不卖”被咽回肚子里了。

“他们说得很清楚，”小伙子苦笑一声，“就想拜托姐，看在我刚参加工作的分上，能不能再少点。”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姐这么有气场，肯定很会赚钱，您就优惠点，权当扶持我们年轻人吧。”

“唉，”我有点哭笑不得，“你能出多少？少个一两千块还是可以的。”

“一百零六万吧姐，六六大顺，讨个吉利。”

“你有钱吗？一百零六万！”“啤酒肚”气呼呼地说。

“小王，你们怎么搞的啊？”我懒得和小伙子磨嘴巴皮。

“姐，你别生气，别生气。”小王赔着笑说。

店长将“啤酒肚”拉到门外，小王朝小伙子招手，小伙子跟着小王出去了。

过了好一会，他们才回到房间。

“姐，一百零八万好不好？我爸妈已经把所有的亲戚都借了一遍，我也没地方可以再借钱了。”小伙子望着我，眼里似乎有泪光在闪烁。

“一百零八万一百零八万，看你怎么弄！”“啤酒肚”站在小伙子身后板着脸说。

“舅舅，您去外面等我吧。”小伙子的语气近乎哀求了。

“啤酒肚”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仍站在小伙子身旁，脸却垮得更厉害了。

“你问小王，”我对小伙子说，“若是一百零八万，早卖出去了，哪里还轮得到你？”

小王没吭声。

“这些情况我都知道，姐，求您了，我们全家人都非常喜欢您的房子，我们一定好好爱惜，您就放心把房子交给我们吧，就像嫁女儿，总得嫁个对她好的人家。”

仿佛“哗”的一声，堤坝垮了。我暗暗猜测小伙子大学念的是心理学专业，他太了解一个女卖家的心思了。我舍不得卖这套房，一是要亏本，二是怕有人糟蹋它。若是我精心挑选的墙布被别人画得乱七八糟，那得多心疼。

“若是一百零八万，上回就卖了。”我有些气馁。

“姐，您看这样行不？再加一千八百块，图个吉利，大家都发财，好不好？”

我的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一百零八万加一千八百块，到底是多少钱？

“一百零八万一千八百块，好不好？现在就签合同。”小伙子看着我，眼神里满是祈求。

我的脑子很乱，那些一和八飞快地旋转着，似乎铁了心不让我看清它们的模样。

到底答不答应？我低头想了好一会，终于拍拍脑袋，长叹了一口气说：“好吧。”

…………

回到家，先生见我有气无力的样子，问我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我说身体好得很，心里不舒服。先生就笑：“你呀，要卖房的是你，心里不舒服的也是你。就像你说的，能这么快卖掉就很不错了，最起码，不用每个月都要还好几千的房贷了。还有，我再说一遍，先别急着买房，等儿子要结婚时再买。”“是不是卖得太亏了？”我像是问先生，又像是自言自语。

“卖都卖了，还想这个干吗？没什么亏不亏的，开心就好。”先生倒是蛮想得通。

“儿子呢？”我才发现儿子不在家。

“儿子和朋友吃宵夜去了，”先生说，“他快活得很，哪像你，垂头丧气的。”

第二天上午，小伙子给我发微信，是一张图片，一个穿着浅紫色T恤的年轻人站在街头冲我笑。仔细一看，那个年轻人就是小伙子。

“姐，我没骗你吧？”小伙子发来一句话，“我也很喜欢紫色。”

我没说什么，只是回了他一个微笑的表情。

母亲打我电话，问房子卖了吗，我说卖了，母亲又说：“你先过几天安生日子吧，等轩宝结婚时再买房。”

我怀疑是不是先生让母亲这么劝我，儿子的腔调也和他爸差不多，和我说：“妈，你没必要这么辛苦呢，我结婚还早，不急着买房，等过几年，我在工作单位稳定了，公积金也存够了，到时再买吧。你劳累了半辈子，也该过过轻松日子了。”

儿子这话很温暖，想想也是，儿子的房子，就让他自己去买吧，我何苦操那么多心？母亲为了儿女寝食难安的时候，我常劝她“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作马牛”，怎么自己反倒想不明白呢？至于卖掉的房子亏了多少钱，也没必要再计较。好好活着，守住人生的“底价”，就不枉在这世间走一遭了。

责任编辑：杨红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