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寓言

张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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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上海文学》《诗刊》《清明》《雨花》《当代人》《青春》《火花》《骏马》等期刊,获评第三届江苏散文奖、第四届罗峰奖、第九届“观音山杯·美丽中国”征文三等奖。

我们能把什么称作“现在”呢?头一秒钟产生之后,第二秒随即接踵而来,把第一秒推进未知数的无底深渊……
——高尔基《时钟》

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村落一直潜藏着隐形的钟摆,拥有属于它自己的计时法则。春去秋来的气候变化、二十四节气的物候变迁、日月星辰的运行方位与形状,就是农人能够读懂的时钟。爷爷说,日头在头顶,相当于时针指在12点,日头落在西边小学操场上,就是6点钟。寒来暑往,秋收冬藏,大自然的时钟记录着亘古的轮回。不单单是人们辨识着昼夜作息,牛羊晚归,鸡鸭回笼,乡村万物都感知着时间,顺应着机宜。

秋收之后,田野里作物的根茬还在,一丛丛如刚刚割断的脐带,铺陈大地分娩的气息。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选择在这个时间,花了大价钱买回座钟。或许,是一次丰稔的收获坚定了他的信心。
这一季的收成,父亲似乎是满意的。他担谷子时的号子声特别敞亮。扬场的时候,他铲起一木锨晾干的粮食,仰起脸,眯着眼睛看风向,看半空中粮食纷乱地落下。
买座钟的那天,我记得特别清楚。午饭后,邻居家大我两岁的哥哥带我去村里广场上玩。一路上,我们不走寻常路,一会儿走田埂、跨水塘,一会儿蹚沟渠、爬陡坡,相互追逐嬉戏。三角洲大平原,沃野千里。不论我们走到哪里,走了多久、多远,似乎都走不出田野,走不出村庄。我们拔出茅草的根须,观察粘连着黑土的白茎。每拔一棵,都能体会草根对土地的拉扯。我们也去拉拔作物的根桩,却发现仅凭徒手之力根本无法撼动。作物已将生命的一部分焊接在母体上,就像多年之后的我们,虽然远离家乡、远离土地,但梦海里经常浮现安详的麦秸垛、泥泞的小径和雨中的残阳,回荡着稻浪雄浑的起伏。
稻浪退去,大地留白,乡村是一艘搁浅的大船,一年又进入短暂的休整期。残留在田野里的根桩,收集了秋天的况味,保存了关于收获的记忆。
我们终于到达目的地。村部的大场上,新收的粮食还储存着田野发酵的味道,弥漫着醇酽的气息。成堆的秸秆吸足了阳光,呈现出与农人一样强悍的古铜色,延续着秋收的余韵。那个秋天的午后,我们在大场上围观竖立着的犁耙。污泥包裹的轮轴,点缀着斑斑点点的锈迹,像炫彩的烛花,像大颗大颗的泪滴。我们轮番拨动犁耙,一些干结的泥土被机器甩出,如同溅落的浮锈。犁耙被污泥与铁锈牵制着,运转并不顺畅,用力拨动犁刃,犁耙才会缓缓转动,撤回手,它就会定住不动,仿佛沉默不语是它固有的姿态。我想,这铁家伙犁田该有多费油啊。
午后的光影渐渐拉长,再拉长。静寂的大场上,机器的转动成为时间流逝的方式。那个午后,我们没有意识到,我们已经成了大地钟表的指针,被时间指使,被理性与准确驱动,正在沿着预设的轨道旋转或者运行,如同运转的犁耙。

我想象着驾驶拖拉机在田亩之上纵横驰骋的样子,类似于连环画里将士征战沙场的场景,所向披靡,一往无前。我们长时间操控着机械,都有些倦怠,协作配合不够,但谁也没有先松手停下。操控开始失范失序,转轮却越来越快,白刃闪着炫目的光,渐渐连成一条扭曲的线,像花蛇一样盘绕、翻卷。终于,花蛇露出芯子和毒牙……
我曾经遇到过很多蛇,不同种类,不同肤色、花纹,在我看来,它们共同的特点是代表邪恶。扭曲、收缩、伸张、摆动,像是无声的鬼魅。我憎恶它们,甚至包括蛇形的小路、蛇形的闪电和井绳。但我从未被蛇咬过,遇到蛇,我总是绕道而行,敬而远之。我没有想到,蛇会用这样一种幻化的方式咬我。时间在那一刻停滞。当一阵剧痛从右手食指指尖迅即传来,我本能地撤回正在机械拨动齿轮的手,******的反应只是一声惨叫,惊动了对面的哥哥,也结束了一个下午的兵荒马乱。我的右手食指血肉模糊,犁刃上的鲜血像蚂蟥在腿肚上吸附后爬过的痕迹。刃,是否原本就有嗜血的秉性?这血是新鲜的锈迹,是舔舐刀锋后盛开的妖艳花朵,让宁静的秋日午后有了惊心动魄的斑斓。
我用左手紧紧握住伤口,握得手指直发麻,才感觉疼痛有所减轻,鲜血仍然止不住地从指间渗出,温热、黏稠,混合着我的泪水,一滴又一滴,滴在衣服上、鞋子上、枯草上。天色有点惨淡,仿佛与我手指的血肉一起凝滞。风吹枯草,隐隐有碎裂的声音。我感觉那截手指似乎已不是我肢体的一部分,而属于犁耙的组件。哥哥扶我坐下,把匀净的干土敷在我的手上,用草把擦干我衣服和鞋子上的血迹,又用土块擦拭犁耙上的血迹,尽量让一切恢复原样。只是,时间不能倒流,我的手指再也不能还原到之前光洁无损的状态了。
多年以后我想,如果那天我对田野保持足够的敬畏,克制贪玩的心理,适可而止,早点回家,或许可以避免一场血光之灾。事实是,没有大人管束,没有人及时来提醒、制止,我未能逃过这一劫。归根结底,我怪怨时间,时间碾碎了我的一根手指。
时间造成的创伤,只有用时间来平复。我不知道该怎么去收拾残局,如何面对父母的呵斥,给他们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邻居家狗咬的?不小心摔跟头了?似乎都有破绽。我坐在渠岸上,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听见了大地钟摆摇晃的声音,“嘀,嗒,嘀,嗒”,不紧不慢。西行的日头,一截一截低垂,就这样被摇落进田野。一切井然有序,除我以外。我就是雷·布雷德伯里小说《钟摆》里那个被推进巨大钟摆玻璃空腔里的人。我不知道这个下午父母在忙什么,他们从来没有放任我出门这么长时间,但我一个下午也没有听见他们恼怒地喊我小名。我也不知道同伴们在干什么,是不是像以前一样调皮捣蛋,展示各自的创意和门道?

我记起那方手帕来。几天前的清晨,经过路边农家的麦秸垛时,我突然发现干草上挂着一方粉色的纸,浸在露水里,远远望去,像是夜间刚刚盛放的花儿。我从来没有在我们这偏远的乡野发现这样的纸。走近草垛,用手指拈起它,却发现那不是纸,是露水打湿的手绢,留有崭新的折痕。联想起晚上看的电视剧《聊斋》里的剧情,我感到有几分诡异、几分神秘。但对一个孩子来说,夜晚剧情的警示不足以抵御白天的好奇心和占有欲。我顺着折痕,把手绢折成方方正正的一小块,小心翼翼地放进外套的口袋。那天我好像变了一个人,兜里揣着奇幻多姿、迷离惝恍的剧情,有几分自得,又有些许不安。在与同伴游戏打赌时,我按捺不住,出示了这香艳之物。叔叔看见了,连忙追问:“哪儿来的?”我只好坦白:“捡的。”“在哪里捡的?”“在东路边草垛旁。”叔叔笑起来,说:“赶紧扔掉,这是人家新嫁娘的苦绢。苦绢,你懂不懂?是新娘子离开父母擦眼泪用的,擦完丢掉,越远越好。”所有人都大笑起来。我怔住了,羞愧、恼怒、委屈,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气鼓鼓地跑到河边,用手绢包裹住石子,朝河对岸狠狠地扔了过去。石块在空中脱落,手绢像遇险跳伞的飞行员,飘飘悠悠,降落在水面,随着东流的河水,起起落落,流向远方。我把手伸进河水,仔仔细细地洗,仿佛要洗去沾染的是非,洗去一桩祸从天降的冤案。从河边回来,我如释重负。
可该来的还是来了,躲也躲不掉。当我快要淡忘手绢事件,逐渐从时间阴影中走出的时候,意外却突然降临,我的手指遭“蛇”咬了。
暮色四合,秋虫肆无忌惮地鸣唱起来,风停住了。我不能再等了。白昼终于熬过去了,这一天大概可以蒙混过关。沿着高低不平的田埂,我慢慢地往家走着。左手与右指已牢牢粘在一起,我不敢松开,担心受伤的指头会掉下来。快到家了,我止步张望,黄昏中的村居凝重如雕像。灌木、树丫、竹枝,都模糊成剪影,晦涩地向即将来临的黑夜表白。厨房里的灯还没有点亮。我仍然没有听到父母喊我回家的声音。没有父母管束的时间,我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一路想了一千条理由,却发现没有一条能够解释如此怪异的现状。我想我不能主动坦白,于是侧身快步走进卧室,坐在床沿,失神地看着窗外。

我慢慢松开紧紧握着手指的左手,结果发现每动一下都有撕心裂肺的疼痛。本来麻木的手指瞬间被激活。痛感一阵阵袭来,伤口像被安上了另一个心脏,剧烈地跳动,怎么也按捺不住。想到父母终究会知晓我受伤,这根手指也不知能不能保住,我心里一阵焦躁,一狠心,扯脱了两只手的粘连之处。忍着剧痛察看,见那根手指像一块生锈的零件,不规则套接在指根。凝固的血浆,塑成手指按压过的形状,暂时平息了惊涛骇浪。我疲倦极了,靠在床边,进入梦乡。
梦中的时间,如无际的旷野。起伏的蛙声、纷乱的虫鸣,都像作物的根桩,等待一垄一垄翻新。我梦见又行走在田垄上,摇摇晃晃,一根手指被枯藤缠住,怎么也甩不脱,正在着急的时候,隐隐约约听见院子里自行车铃响,我知道是父亲回来了。果然,父亲隔着房间大声喊我。我赶紧拿草纸包好手指,走了出来。
父亲一边支好“二八大杠”,一边问我有没有吃饭。我谎说吃过了,泡饭吃的。父亲显然没有觉察到我的情绪,很高兴地要带我去堂屋看一样宝贝。我不情愿地跟在他后面,来到堂屋。天已完全黑了。晚风拂动夜色,我第一次觉得,夜的黑如同一种黏稠的液体,正从门外源源不断地涌进屋子,淹没了八仙桌和凳椅,以及堂屋正中比我还年长的木柜。
灯光微弱,屋子里能够看清的区域只有一小块,但我还是一眼瞅见木柜上多出来的物件。黑暗中,它就像还没适应新环境的小兽,蛰伏着,嗅探着周围的气息。父亲叫我猜猜是什么东西。坛子、罐子,或者水瓶?父亲笑着摇摇头,伸手掀开罩着的旧衬布,揭晓谜底。那是一座在那个时代的乡村并不多见的钟!镀铜的拱门散射出具有金属质感的光芒,刹那间陋室之中有种蓬荜生辉的惊艳。我不知道父亲的用意是什么,为何要让钟介入我们的生活。是因为鸡鸣太晚,还是因为天黑太早?是因为反常的天气而不再笃信古老的农谚?抑或,仅仅是因为我们做事太拖拉?不管如何,一个乡村农家从此要被时间定义。
父亲打开座钟的玻璃门,取出一把钥匙,插进发条孔,顺时针方向旋转发条,发条收紧时发出“咔咔”的声音——这应该是时间被压缩的声响吧。空气中有一种紧张的气氛。每旋转一圈,我的心相应紧缩一次。我不确定座钟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但肯定会改变一个孩子的生活。说实话,我不喜欢这个新生的物件。我喜欢带有野性的原生态的乡村事物。
发条旋转了数圈,父亲踌躇满志。他似乎很在意我的感受,并急于展示座钟对乡村家庭的意义。“你来试试。”他突然停下来对我说,把发条递给我。那一刻,我几乎要窒息。“你的手指怎么啦?”父亲抬起我的右臂,把我拉到灯光下。我终于“哇”的一声哭起来,断断续续地坦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父亲没有责怪我,扔下了发条,匆匆忙忙从后院推出自行车,拉着我往赤脚医生家里赶。我坐在后车架上,高举着受伤的手指,反而如释重负。又一次感觉到手指在跳动,像时钟一样。每跳动一下,痛感便袭来一次。
等医生处理好我的伤口,打好针,父亲千恩万谢。虽然疼痛没有减轻,但我觉得那根手指又回到了我的手上,不再有支离破碎的感觉。脑海里慢慢梳理这一天发生的一切,机器、犁耙、夜色中的田野,以及黑暗中闪闪发光的座钟,时间轴完整地呈现出来,跟包扎好的手指一样,已不再支离破碎。
到家的时候,我听到了钟摆的声音,嘀嗒、嘀嗒,像是雨夜的水滴,滴在幽深的水缸,震颤起岁月的波痕。虽然父亲还没来得及把钟调好,指针还指在错误的时间,但钟摆不管不顾,兀自摆动起来了。我突然获得了一些启示:从钟摆摇动的那一刻开始,时间是可感知的声音,是可计量的数值,也是可预设的计划和安排。时间在不可逆转的流逝中,与生命形成一种永恒的对峙,在我家走上具象化的正轨。一圈,两圈,钟面上指针循环往复,每一圈都是对过去的终结,我无拘无束的童年、五彩斑斓的梦想,都将渐行渐远。

座钟把古老村落的时光规划得细致入微,鸡鸣与星光,日出与日落,在时针与分针井然有序的旋转中,逐渐退隐为田园诗里步态蹒跚的意象。左邻右舍依靠钟声确认时间,孩童们以数钟声为乐。每天早上6点钟声响过,邻居家的哥哥都会来我家,敲击窗户,喊我一起上学。
父亲对时间的把握也开始依赖座钟。他每天很早起床,披衣坐在窗前,点燃一根烟。新的一天还没有明显的迹象,烟头是黎明的引线,在黑暗中闪光。钟摆嘀嗒,蓄积着时光。父亲在静静地等待,等待那一声金属质地的脆响,剖开东方的鱼肚,迸溅出熹微晨光。父亲穿好雨靴,母亲问:“你6点半之前能不能回来吃早饭?”“我锄好地就回来!”对于田间管理,父亲有他自己的时间规划,钟表只是一个参照,并不是硬性的约束与规制。可若是开会、参加节庆仪式、赴约,他会完全遵照时钟的规引。
沉缓的钟声,以准确的节奏细数父亲急促的脚步。朦胧的霞光中,正点的钟声还未停歇,父亲已荷锄走远,淡淡的烟草味飘浮在空气中,缓缓弥散,暴露了他的行踪。
月光朗照的夜晚,父亲拎起他心爱的渔网,到屋后小河边捕鱼。我非常想跟他一起去,却只能躺在床上看窗外的月光。不知道过了多久,座钟的摆锤狠狠地敲击午夜,“铛”一声,律动的音符夺门而出,在茫茫夜色中扩散激荡,一起激荡的还有我半眠半醒的梦。夜里的时间应该也是金属质地,越是夜深,越是坚硬。我等着后面的声响,却只听到幽幽的虫鸣、起伏的蛙鸣和潺潺的流水声,这些是暗夜里的另一种时钟。多少个这样的不眠之夜,父亲从一条被月光淹没的河流里,打捞一尾尾湿漉漉的村庄往事。天亮了,桶里大大小小的鱼儿,游弋着、跳跃着,沉潜着村庄的心事。
时间究竟为村庄留下了什么?村庄的指针,指向人生不同的阶段,但每个阶段都有秩序,成长的过程无法弯道超车。不仅仅是我们,虫鸣蛙叫,布谷声声,都顺沿着时序的轨道。只是年幼的我们,尚不能理解时光隐含的意义。时间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而是点点滴滴难以磨灭的记忆。春夏秋冬,四时更替,物理时间随着时钟的指针分分秒秒均匀地流逝,人生时间则由大大小小的悲喜堆叠成过往,由对对错错的选择建构成未来。一圈,两圈,钟面上指针循环往复,每一圈都不是对过去的终结,而是对新征途的开启。

时间是生命的坐标,钟摆循规蹈矩,在无尽延伸的坐标轴上涂画了村庄庸常的日子,串联成乡居生活隐隐约约的轨迹。多少年以后,我只能从瘦削的田埂、绵长的炊烟,还有一望无垠的田野,依稀辨认时间的印记。没有摆钟的日子,时间于我,就像不散的炊烟,一年四季挂在屋顶,晕染着深邃湛蓝的天空。
时光锁住了炊烟,却锁不住我散养的童年。辽阔的田野,足以放任我思想和行动上的信马由缰。我甚至不再满足于宅院周边那一片清旷的田地,也不再对村集体的房舍、广场感到新奇。我漫无目的地走过几座架在小河上的桥梁,走过小树林和树林边上的灌木丛,走过一大片长满艾蒿和牛蒡的野地,追逐惊慌失措的灰兔和姿态优雅的野雉。
我来到村口铺满光洁石子的大马路上,等待远方疾驰而来的汽车。此前,我只在连环画上看到过汽车,但我曾经听到过喇叭的长鸣。老人们告诉我:这是汽车在“放气”。那是一种迅捷移动的声音,尖厉的啸叫由远而近,由弱至强,像是远空向村庄射来的利箭,不容闪躲,就已经穿透了我的身体。这是与古老村落格格不入的声音,击碎了村庄的安宁,刀耕火种的田园有了新的闯入者。
我终于目睹了穿越乡村的异类。石子路向南北两个方向延伸,两旁高大的水杉树遮挡了视线,我只能从杉林的间隙去窥探隐隐约约的远方。来了!一大团烟尘自北方扬起,像一头奔腾的猛兽,沿着马路急遽迫近。终于驶近,是一辆载满货物的重型卡车,碾压着路基,从我面前疾驰而过。钢铁机械组装成庞然大物,给人以坚不可摧的力量感。这是敲打村庄的另一种钟摆,从不拖泥带水,毫无诗情画意,这样的节奏,冷静得近乎无情,重新定义了速度与时间。大地、树木、野草,都在烟尘中瑟瑟发抖;蜿蜒曲折的小路、青砖小瓦式的村居、年久失修的庙宇,也都在烟尘中震颤着;田里劳作的农人、草地上吃草的牛羊,全都抬起头,愕然远眺。古老而静寂的村庄,遭受了新的时间钟摆的重击。
受伤的那根手指早已痊愈,只是留下了泛白的瘢痕,像是裹着一圈褪色的肌肤,再也无法恢复如初。我愿意相信,这也是时间钟摆的一记重击,以切肤之痛铭刻在我的乡愁记忆里。
数千年来,家乡的农人躬耕于土地,也耕作心田,耕作年复一年的期盼。时间乳熟了粟米,也乳熟了村庄,田野的每一次萌动都在时光中发酵,在村庄记忆中沉淀。漫无边际的稻浪或麦浪,泛起一圈又一圈涟漪,传递着大地深处的律动。农人低头躬耕的样子,像是在日复一日地寻觅,寻觅泥土里隐匿着的道,寻觅日月星辰与年成丰歉之间某种玄幻的内在关联,寻觅农耕与节气对应的朴素哲理,追根究底,他们在寻觅掌握命途的钥匙。寻觅,让锄头的木柄磨得发亮,让犁耙的铁刃始终闪着寒光,让古老村落的时光变得如此漫长。
年岁渐长,我离开村庄外出求学,在城市安家,时间以另外一种方式规划着人生的轨迹。但每次回村,我都能见到不一样的“钟摆”,正在潜移默化地重塑村庄。承载乡愁的土埂和青石板路不见了,代之以宽阔平坦的沥青大道;道路两旁,太阳能路灯把村庄和夜空点亮;老人们都随身携带着手机,无论身处何方,都能第一时间沟通联系,再也不依赖信纸和邮票寄托遥遥无期的思念;村居屋顶的炊烟渐渐少了,短视频的喧闹淹没了夜晚的虫鸣……我逐渐明白,这是村庄无法逃离的命运,就像父亲的座钟,独踞在仓库一角,锈蚀的钟摆尘封了一个农家的往事,表盘上的指针定格在远逝的时辰。科技日新月异,刀耕火种的田园终将隐退,新农村的轮廓日渐清晰,并终将留下新的时代印记——这是关于村庄的时间寓言。

责任编辑:杨红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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