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玲:广西作家协会会员,柳州市首批签约作家。作品散见于《青年文学》《广西文学》《红豆》等期刊。
“布央”在侗语里指“父亲的棉被”。
初闻此解,心头一颤。是怎样的土地,配得上这般厚重而温暖的比喻?癸卯年的夏天,我随市作协青年作家们前往三江布央,试图读懂她。
一
布央是三江侗族自治县八江镇的小村寨,离县城不过半小时的车程,景致却与城区全然不同。布央的绿,能烫疼人的眼睛。
车子爬到海拔六百米的半山腰时,吊脚楼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像一幅未干的水墨画。这里气候与土质特别适宜种茶,厚实的砂页岩上,梯田般的茶树层层叠叠爬满山坡,绿得令人移不开眼——好地方啊!
同车的杨仕芳老师是本地人,一说起“布央”,他语气都软了下来。他回忆小时候帮家里炒茶的情景:铁锅烫手,茶叶在锅里噼啪蹦跳,满屋子都是茶叶的清香。他的普通话清晰利落,但尾音总带点乡音。“走到哪里,都忘不了这里。”他说。
抵达布央时,天还阴着。潮湿的山风夹杂着草木清新的气息扑面而来。一位穿着靛蓝布衣的阿婆从我们身边走过,腰间的银饰叮当作响,混着衣服摩擦的声音,吸引了我们的目光。她朝我们笑了笑,皱纹在脸上舒展,细密而温暖,如同棉被上的针脚。
正要细看,山雾忽然浓了。远处的茶田隐入雾中。不知何处飘来几句侗歌,清清亮亮,我下意识深深吸气——感觉身体里充满了泥土与茶香交织的芬芳。
我忽然懂了,这里为什么被唤作“父亲的棉被”。
二
逝者不可追。
我深知,有些身影再也寻不回了。可我仍执拗地相信,那位智慧的老人从未真正离去。他的灵魂或许已化作村庄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隐匿在侗家人世代耕耘的大山深处,静静地守护着这片土地。
重返布央,总会想起初见时的模样。那时的村寨,交通闭塞,木楼破败,冬天的风像刀子直往骨头里钻。粮食总是不够的,一瓢清水,几个土豆,便是一顿饭。老辈传下的歌谣唱得真切:“有女莫要嫁布央,山穷水瘦满坡荒。缺钱少粮难度日,逃荒要饭到他乡。”
如今的古寨,石板路还是从前的石板路,木楼也还是从前的木楼,不同的是,此刻它们都在沉静中透出坚韧的生命力。沿着巷子往里走,巷道边水沟潺潺,墙面上依稀可见一些褪色的标语,带着浓厚的年代感,无声地讲述着过往。
在村支书谢勋庭的陪同下,我来到那座不大的木楼前,驻足良久。老屋采光不佳,遇上阴沉的天气,更添了几分昏暗。
“上去看看吧!当年的火塘,就在二楼。”
拾级而上,老旧的木楼梯在脚下发出吱呀声响。二楼墙面斑驳,厅堂一角还留着个炭火堆,四张长条木凳摆成回字形。此刻凳上无人,可老人的气息却弥漫在空气里,仿佛他从未真正离去。
那些年,每当夜幕降临,木楼外漆黑寂静,火塘便是这深山里******的光亮。可以想见,他常与其他村干部围坐在火塘边上,一碗油茶,谈天说地。他们总有聊不完的话题,从家长里短到村里大小事,火光在他们的脸上跳动,把每个人的眼睛都照得发亮。农闲时,他和乡邻们在这里打油茶、喝重阳酒。熏黑的鼎锅下,炭火映照着他宽阔的前额,以及那一笑就眯成缝的眼睛。累了,他便靠在火塘边沉沉睡去。
穿过堂屋,拉开木门,屋后是一片郁郁葱葱的青山。山上杉树挺拔,茶树繁茂,一座座神秘的侗家木楼点缀其间,与青山相互映衬,构成一幅宁静清丽的画卷。
墙边屋角,瓜藤缠绕,蓬蓬勃勃,挨挨挤挤,墙根下,母鸡带着小鸡悠闲地散步,山寨里忽然传来几声犬吠,鸡犬相闻,烟火气扑面而来。
此情此景,不禁让人想起陶渊明笔下的《归园田居》:
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
布央山寨与诗中描绘的田园风光竟如此契合。抬眼望去,仙人山上的茶田一垄接一垄,排列得层次分明,分不出哪里是茶园,哪里是林。几千亩茶园泛着绿意,漫山遍野地铺展,连空气都透着香甜。这绿色,既是自然天成,更是人力的奇迹。
我找不到更合适的词语来形容,脑海中反复回荡着扎西拉姆·多多的那句诗:来我的怀里,或者,让我住进你的心里。默然相爱,寂静欢喜……
此时,我更加笃定,那位点燃希望火种、最先启迪村民心智的老人并未走远,他一定在默默注视着这片天地的一切变化,微笑地守望着这片他倾注毕生心血的土地。
一定是这样。
三
我在寨子里迷了路,像被什么牵着,拐进了从未到过的巷子。
一缕油茶香直直撞进鼻腔,引得我往深处去。转角处,两位银发阿婆正抡着木槌捣茶,木槌与陶钵相撞的声响如古老的歌谣。见我这外乡人驻足,她们先是一愣,随即漾开了笑意,朝我招手——倒像是早备好了碗筷,专等我来喝这碗热茶的。
打油茶,是侗家人的待客之道。我知道,侗家人的热情是长在骨子里的。重阳酒一杯赶着一杯,篝火边的歌声能闹到月落西山。任你推开哪扇木门,主人立马放下手里的活计,铁锅往火上一架——这打油茶的架势比别处递烟倒水还自然。
阿婆利落地倒掉锅中旧茶料,注水涮洗后置于火上焙干,抓起一小把老茶叶入锅翻炒。茶香初起,又加入几块姜一同翻炒,木槌起落间,姜与茶的香气交织升腾。她再添入井水慢煮,褐色茶汤在铁锅中翻涌如漩涡,姜块与井水在文火中熬出琥珀色——听闻这般煎打的法子,源自唐代,千年未改。
布央人守着茶树过活,祖辈的话都刻在茶树上:“我将离去,留下何物?唯有茶树,代代相传……”这片土地虽偏,人与天地却处得亲近。不像那些名茶,布央茶藏在深山里,因着闭塞反倒保住了古意。种茶、采茶、炒茶,每道工序都严格。可即便同一个师傅,同一样料,也未必出得了一样的茶——天气、温度,哪样稍差点就会“坏事儿”。侗家人敬茶如敬神,这份敬畏,藏着对天地的顺从。
“喝油茶对胃好,祛寒湿!”另一个老妇人的普通话带着浓重的乡音。我挨着她们坐下,接过茶碗抿了一口,苦涩一下子漫上舌尖,眉头不自觉就皱了起来。
“头道苦,二道涩,三四道才出味呢。”阿婆笑着,乡音里满是暖意。
喝油茶有规矩——至少喝两碗才算没辜负主人家的心意。想停盏,得把碗筷都交出去;若只递碗留筷,那就是还要再来一碗。
三江人珍重他们的茶,却不强求外人懂。你不爱,他们也不恼,只淡淡一句“萝卜青菜,各有所爱”。这份不卑不亢的坦然,比任何争执更有力量。
苦涩层层叠叠在舌尖化开,直到第四盏,醇厚甘甜才从喉底漫上来。原来生活的滋味,需要人慢慢地去品。这是千年的茶礼教给人的道理。
夜幕垂落,木楼的灯笼渐次亮起,不知何处飘来歌谣,裹挟着茶香与酒香,在这青山环抱的村寨里悠悠回荡。那歌声里,有侗家人的淳朴与热忱,有油茶中沉淀的时光,还有一个外乡人,终于找到了归乡的安详。
四
老村长谢坤福,正是我一直想寻访的人。
那天正在落黄梅雨。山风掠过树梢,谢坤福独自坐在青石板上捶打膝盖,指节叩在腿骨上,发出闷响。他从上衣口袋里摸出皱巴巴的烟卷,火柴“刺啦”擦着的瞬间,火光映见他肩窝处磨得发白的旧军章。他的腰背依旧挺直,肩膀依然宽厚,可每逢阴雨,在朝鲜战场落下的旧疾就会发作,疼得他直吸凉气。他夹着烟卷的手指微微发颤,青烟裹着汗味漫开,这光景,倒比他那句“不打紧”更诚实些。
在布央开新田,是拿命跟山较劲。
山上的天说变就变,前一刻日头还毒得晒脱人皮,转眼云雾就压到头顶,冷雨劈头盖脸砸下来。那些未干透的木料,每根都死沉。村里的男人们衣裳湿透了贴在背上,像一群刚从水里捞出来的鱼,粗麻布垫肩早被磨烂,血泡黏糊糊一片。
“多难也得挺住!”谢坤福说这话时,锄头重重砸进板结的土块中。他裤管上的泥渍,干了又湿,结出硬壳,掌心的老茧比锄柄的包浆还厚,指甲缝里嵌着永远洗不净的泥土。
最难忘的是那个冬天,路面结了层硬冰。谢坤福骑着辆破单车,车后座绑着面布袋和油盐酱醋瓶,车轮在冰面上不住地打滑。他弓着背,一寸一寸往前挪。他说那年大雪封山三个月,村里最后一点盐都见了底,全靠他这趟“冰上走钢丝”,才续了烟火。
有人笑他傻,说这穷山坳里能种出金子来?
他猛地一拍桌子,茶碗震得跳起来,“我们守着这么好的茶山,能让日子苦成隔夜茶?”他眼里冒着火,拳头砸在桌上,仿佛要把这话刻进木头里。后来那些被他骂醒的汉子,个个成了晒不垮的“铁罗汉”,肩膀上的血痂掉了又结,骨头比布央的仙人山还硬实。如今,布央的茶树在岩缝里扎了根,又顺着山势爬满了坡。
谢坤福常蹲在自家门槛上,望着远处的梯田出神。烟卷在他的指间明灭,烟头的火光映着他斑白的鬓角。
“我是布央人,”他忽然开口,声音沙哑,“总得给这生养我们的地方留口活气。”
他说,当年扛着木料下山,脚底磨出的泡疼得人想骂娘,可回头看见新开的田垄,又觉得这疼值了。
暮色漫上来时,吊脚楼飘出了侗歌。歌声把山坳里的岁月泡得又暖又长。远处的梯田在月光里泛着青白,像片凝固的海。恍惚间,我仿佛看见无数侗家先民沿着茶马古道走来,将那份坚韧与柔情,一点一点种进仙人山里。就像谢坤福指间的烟卷,明明灭灭。可总有些星火,要在这深山坳里,一直燃下去。
五
从路边巷弄拐进来,新寨区第二排,“吾乡”民宿静静地立在眼前。
“吾乡是吾城,吾城即吾乡。”招牌上的字,勾着人往里走。跨进店门时,悠扬的音乐裹着茶香漫过来。一对夫妻正带着孩子围着茶锅,木铲翻动茶叶的沙沙声,混着孩子清脆的笑声,在暖黄的灯光里酿出满屋温馨。一楼大厅那张长木桌泛着温润的光泽,书架上随意堆叠着文艺书籍,角落的咖啡茶吧飘来拿铁的香气——这哪里像深山民宿,倒像是都市里某个精致的文艺角落。
我们的房间明亮宽敞。床头的侗锦靠枕、带着茶纹的陶瓷杯,连门把手都缠着靛青色的布条——“吾乡”的印记,藏在每个物品的细节里。墙上,侗家刺绣与现代几何图案奇妙相融,每一处都是时光的切片,等着游客按下快门。
卫生间的现代瓷砖泛着冷光,却与窗外的山影、远处的吊脚楼形成奇异的和谐。店主人老陆说起这些,满脸骄傲:“都是我女儿设计的。”
小陆,每一次见到她都是在仙人山茶园。她穿着白衬衫、牛仔裤,头发松松地别在耳后,她给游客拍照时专注的模样,让我想起二十年前那个冒雨采茶的姑娘。
那时的她背着比人还高的茶篓,雷声响彻山谷,雨水浇透单薄的衣裳,可她却咬着牙,非要采够预定的茶叶才肯下山。
老陆举着手电筒找来,嘴上骂骂咧咧,心里却疼得紧,“下雨了都不知道回来,你真是笨得够呛!”小陆浑身湿透,听着父亲的责骂一声不吭,甩开父亲递来的雨伞,倔强地站在雨中,雨水顺着发梢流进眼里,刺得发疼。
回到家中,母亲一边急忙帮她换下湿透的衣物,一边心疼地数落:“下这么大雨,也不知道早点回来!”
“还没采够数,怎么能回?!”小陆答得理直气壮,让人又好气又好笑。
晚饭后,老陆在昏黄的廊灯下编竹篓,篾条在粗糙的掌心里翻飞,篾条声划破夜的寂静。他的动作熟练而沉稳,这个不善言辞的男人,曾是布央第一个考上镇重点高中的少年。全村人都为他高兴,可喜悦没持续多久,现实便如山般压了下来——家中兄弟姐妹多,父母年迈。他最终把录取通知书悄悄锁进箱底,将梦想埋进了茶山的土地里。
在侗寨,女孩读书并不被看重。都说女娃总是要嫁人的,读书就是浪费。
老陆从不争辩,只是默默地把两个孩子送到学堂,自己更拼命地在茶园里劳作。
小陆争气,奖状贴了满墙。当她以全县第一的成绩考入柳州高中,把通知书交到父亲的手上时,眼里闪着期待的光。可老陆只是盯着墙角的裂缝,动了动嘴唇,把夸赞的话咽了回去。
就连毕业典礼,老陆也缺席了。那一刻小陆明白,有些距离不是靠努力就能跨越的。她不想再等,也不想再看。她要走远,去柳州,去上海,越远越好。
直到布央要迁建的消息传来,她又匆匆赶回。仿佛这片土地一直在呼唤她,她从未真正离开过。
站在老屋前,她抚摸着墙上儿时的涂鸦,第一次懂得了“家”的重量。想起刘亮程写的那句:“一个人心中的家,并不仅仅是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而是长年累月在这间房子里度过的生活。”
老陆嘴上说着“拆了省心”,背影却佝偻得让人心酸。
“以后会好的!”小陆挨着父亲坐下,声音很轻,却很坚定。
如今,小陆设计的“吾乡”民宿,成了连接传统与现代的驿站。她从繁华都市回到这片生养她的故乡,守着父母,守着这份宁静。布央的夜晚,静谧得能听见人的心跳。“吾乡”的灯火温暖又明亮,照着来来往往的旅人,也照着归乡人的梦。
此刻我才真正领悟:“父亲的棉被”不单是寒夜里的那点温暖,更是如父亲般沉默的守护、厚重的期望。它是无论我们走多远,都渴望归去的那个原点。“吾乡是吾城,吾城即吾乡”——这不只是一句广告语,而是她对故土最深情的告白,也是所有游子终其一生要寻找的答案。
六
仙人山的风里浸透了茶香。漫山遍野的绿铺展到天边,看得人眼睛发烫。
谢勋庭整日在茶园里打转,粗糙的手掌抚过茶树的枝叶,像抚摸自家孩子的头发。他依旧喜欢穿旧军装,退伍时带回来的军功章在箱底生锈,可茶园里每一片新抽的嫩芽,都比任何奖章更鲜亮。家里老小要他照顾,村委事务千头万绪,但只要一站进茶园,他紧锁的眉头就舒展开来。
二十年前种下的茶籽,如今长成了三千九百多亩的绿海。茶价一年年涨起来,布央也慢慢揭开了蒙脸的薄纱,露出它本该有的模样。谢勋庭摸着茶树枝干上的纹路说:“上一辈人咬着牙开山种茶,我们哪能让这心血白费?”
这话落在风里,和茶树沙沙的声响混在一起,成了布央人最朴实的誓言。
无公害茶叶生产基地、机械采摘园、三十二家加工厂、三个专业合作社……这里的茶树把布央的名声传得很远很远。
如今的布央村,当之无愧地成为三江茶叶第一村。
谢勋庭带着大伙儿把土地变成股份,把茶园变成景区。游客的脚步踩热了山路,也踩亮了布央人的日子。民宿的灯火亮起来,茶园里的侗歌飘起来,茶叶的价格翻了倍,布央人眼里的光比什么时候都明亮。那些亮闪闪的奖状上,“全国知名品牌”的字样熠熠生辉。可在布央人心里,最珍贵的不是这些,而是镌刻在石板路上、写进茶树年轮里的名字:老村主任谢福坤,种植杉树和油茶的谢鲜红,全国劳动模范吴根雄,在茶叶巩固期贡献力量的陆小昌,在茶叶发展期积极奔走的吴振光……
站在山头上往下看,云海和茶园缠在一起,采茶人的身影在茶树间晃动。山、树、人,早已融为一体,在这茶香弥漫的天地间,布央人书写着属于他们自己的故事。临别时,我忽然懂了。原来,这世间最动人的风景,从不在繁华处,它藏在泥土深处,长在风雨里,最后在人的心上,落地生根。
责任编辑:杨红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