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天:1993年生,文学博士,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本硕就读于长沙理工大学文法学院,博士就读于中山大学中文系。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当代文学革命叙事、湖湘地方性文化与文学等,学术成果散见于《当代作家评论》《湘潭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作品》《文艺评论》《南京工程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等期刊。
李卓的小说中弥散着一股江湖气。所谓江湖气并非指小说中存在着血肉横飞的场面,或是快意恩仇的情节,而是说他小说中那些孤独的个体总是在萍水相逢中形成紧密的联结和竭诚的羁绊。无论故事是发生在纸醉金迷、灯红酒绿的现代都市,还是万里之外太平洋中的所罗门群岛,甚至是一个多世纪之前美国西部的种植园,那样一种联结与羁绊始终是李卓小说最显著的情感底色。因此,在李卓的小说中,内涵最丰富的情感从来不是亲情或爱情,而是陌路相逢、不期而会的友情。友谊既是一种在亲密关系处于残破乃至缺失状态下的补偿性、替代性的情感,又是李卓思考与理解亲密关系的路径。
李卓似乎对婚姻有种天然的怀疑。在他的笔下,很少出现完满的婚姻。《调酒师》中杰森与妻子郭芸之间的关系紧张得令人窒息,妻子的强势和轻视撞上丈夫的自尊与沉闷,使得二人的婚姻彼此煎熬且必然走向失败。然而,杰森在婚姻中受到精神折磨和压抑的内心,却在一段成色复杂的友谊中得到了安抚。调酒师杰森在酒吧的一次意外冲突中,与酒吧老板老莽、服务员阿珂以及酒吧的常客光头、翡翠、摩托青年结为莫逆之交,他们的身份、地位、性格、阅历差异极大,但他们都有着各自不足为外人道的过往,和对生活的不同理解。他们的友谊实实在在地给予家庭不和的杰森以精神的寄托和安慰。最终,杰森选择离婚,同彼此早已情愫暗生的服务员阿珂住在了一起。老友光头曾笑问:“你就不怕阿珂把你也甩了?”而杰森的回答则颇值得玩味:“不会的,我们谁也不会甩了谁。”很显然,杰森的话并非意指他与阿珂立下了永不分离的山盟海誓,而是暗示二人之间是一种新型的亲密关系,亦即彼此并不互相拥有,因而也就不存在谁甩了谁的问题。
福柯曾在一次主题为“友谊作为生活方式”的访谈中提出一种设想:将友谊作为衡量各种亲密关系本质的尺度,也就是说,让友谊成为朋友、恋人、婚姻、亲子等亲密关系的情感核心,从而打破这些关系原有的教条。杰森与阿珂的结合在某种程度上践行了福柯的设想,他们的情感酝酿于友情之中,并最终成为一种有距离的亲密关系。而在李卓的小说中,距离并不等于疏离,距离所带来的恰恰是尊重与好奇。就像阿珂在忙碌的夜晚来临之前,会拿杰森的手机翻看他女儿的照片,但当阿珂问起为什么没有她妈妈的照片时,杰森选择沉默以对。沉默所代表的拒绝在二人之间拉开了一段友情所应有的距离,而恰恰是这一段距离彰显了阿珂对杰森的尊重,同时又显露了她对杰森的兴趣。学者汪民安认为这种以友情为原则的亲密关系的特别之处在于:“友谊总是有限度的。但正是因为这种有限性,正是这种距离感,会激发你去追寻友谊的无限性和最终真理。你会一直在探究这种无限友谊的路上,并因此而保持着微妙的激情。”(《亲密关系的核心是友谊》)或许,这正是杰森自信和阿珂“谁也不会甩了谁”的原因。
友情不只是李卓思考爱情与婚姻的媒介,同样是他借以思考亲子关系的重要参照。小说《努阿坦布岛的葬礼》讲述了一个关于承诺与友情的故事,在所罗门群岛谋生的中国商人涛子(本地人称其安德鲁)与当地的退休警察老皮特因生意往来而成为好友,安德鲁的善良与仁厚获得了老皮特的信任,因此他将自己的身后之事郑重托付给安德鲁,请求他一定要在自己死后将其葬在故乡努阿坦布岛——一个因全球气候变暖而即将消失的太平洋孤岛。
在小说中,安德鲁和老皮特的友谊同他与父亲的关系构成了鲜明的对比。这一段友情的起点是安德鲁的怜老惜贫之心,他在得知瘦骨嶙峋的老皮特一把年纪依然还要出海捕鱼以谋生计之后,顿起恻隐之心,同时又不禁想起了同样身为渔民的父亲。但是,安德鲁和父亲之间彼此的关心总是被传统的家长权威所阻隔,安德鲁坦言:“他用沉默寡言与简单粗暴建立父亲的权威,而我由惧怕到叛逆再到疏离,完成了一个儿子的自立之路。”相比之下,他与皮特的相处则更融洽。老皮特带他出海钓鱼,在城市暴乱中持枪给予他保护,对他讲述自己父亲的历史,不难发现,这些事(传授技能、给予保护、言传历史)正是一位父亲在儿子的成长过程中所应做的分内之事。而安德鲁为老皮特修缮房屋,应承老皮特的身后遗愿,这恰恰又是一个儿子理应履行的义务。
在安德鲁长期父爱缺失的情况下,他与老皮特的友谊成为一种补偿性的情感,而李卓也经由二人的友情来反思被传统伦理与习俗所裹挟的亲子关系。安德鲁并不是冷血无情之人,他给予老皮特的关怀本质上是一种情感投射,其中寄寓着他对于远在万里之外的父亲的牵挂、关怀与疼惜,也就是说,他的内心其实怀揣着对父亲极为深厚的情感,而这种深厚情感之所以需要投射而无法直接给予,正是因为父亲那长年累月无法放下的家长权威横亘在二人中间,使得儿子对于父爱的期待成为一种“僭越”。李卓试图通过安德鲁和老皮特友情中的平等性与交互性,映照出传统亲密关系中的规范对于这种关系本身的伤害,因而也不难看出,这段跨越种族与年龄的友谊中深藏着对更平等、更成熟、更亲近的亲子关系的期待和召唤。
友情书写不仅是李卓省思现代情感问题的独特方式,更是他观照社会、体悟人生、寄怀理想的重要手段。李卓的笔下不乏那种为了朋友两肋插刀的友情,但李卓对此的呈现并非为了渲染某种江湖义气,而是借此隐秘地表达他对于某种残酷的社会现实与生存规则的理解。《异次元的逃亡》是一篇连缀着一点科幻情节的现实小说,小说中有一款名叫“异次元的逃亡”的游戏,“这款游戏的精妙之处,在于双玩家模式。一个玩家操控,一个玩家进入元宇宙亲身体验,游戏的场景、剧情既定,但潜意识里召唤出的同伴各异。”主人公每每召唤出来的同伴都是自己的好友向华,向华在游戏中充当着保护者的角色,并且总是在生死关头牺牲自己以帮助主人公渡过难关。而在现实生活中,向华与主人公同样有着一段日久年长的友情,当主人公在事业上升期遭到前老板的陷害之时,身患癌症的向华毅然决定舍命行刺设局之人,为好兄弟扫除事业发展的障碍,最终,油尽灯枯的向华没能实施刺杀的最后一步,而是寂然死在了埋伏的草丛中。
当主人公发现匍匐在地的向华时自感悲怆难抑,但在潜意识里,他未尝不希望向华的刺杀能够成功,即便刺杀的成功意味着向华的必然毁灭。游戏中剧情的发展已经反复说明了这一点,主人公在遇到困难时,总是渴望着向华的保护和拯救,总是期待着向华的牺牲。这也解释了为什么这篇颇为写实的职场商战小说必须要连缀着一条突兀的科幻情节线,李卓需要这一象征性的情节来呈现主人公潜意识里的利己倾向,进而解构所谓江湖义气,在他看来,友情这样一种具有互助意味的情感实际上深藏着某种对于牺牲他者的隐秘期待。李卓的新作《去荷温镇》同样彰显了他的这种看法,小说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篇关于追求理想生活的寓言,讲述的是美国南北战争后三个底层劳工与葡萄种植园主一家共同抵抗黑帮团伙的故事,当灾难降临,劳工西里安牺牲自己拯救了其他人,雇主麦克一家得以继续向理想之地荷温镇行进,而回顾此前三个劳工与雇主一家的深情厚谊,在那一刻仿佛都成为对西里安走向牺牲的铺垫。
李卓的见解不可谓不深刻,这样的见解不仅来自他对人性阴暗面的窥探,还来自他对于社会现实与生存规则的思考。实际上,李卓的小说世界中弥散着一种“个人发展焦虑”,也就是说,在李卓的小说中似乎存在着这样一种规则,即个人的发展必然带来道德的堕落。换言之,李卓小说中的主人公如果想要在社会生活中实现个人的进一步发展或是阶层的跃迁,那么他就必然付出堕落的代价。《兽面》讲述的是煤矿工人倒卖青铜文物的故事,小说中那些原本相处和睦的乡邻在面对巨大的、足以改变人生发展轨迹的经济利益时,纷纷开始展现出机警、滑头和狡诈的一面;《刀背麝香》则提供了一个反例,主人公汪立全在人生困顿之际偶然间进入房屋中介行业,当他终于有机会施展拳脚发展自己的事业、改善自己的生活时,却无意间洞悉了行业中的某些潜规则,他的恻隐之心让他不忍欺瞒客户,于是在一次检讨客户为何跑单的会议上,汪立全留下一句“这钱不干净,我不想挣了”之后推门而去;《异次元的逃亡》中这样的规则依然强势地存在着,主人公最终克服困难取得了事业的巨大进展,只不过那必然的堕落已经由向华替他完成。
李卓把残酷的规则潜藏在故事的细节与脉络之中,并非意在进行某种道德说教,他实际上已经触碰到了我们这个时代某种普遍的精神困境。在小说中,李卓总是借“理想”之名将人生的困顿作非个体化的处理,在他看来,个人实现的受阻与个体发展的焦虑并非个体之困,而实乃时代之殇。而友情始终是李卓思考现代亲密关系的独特坐标:它拆解着亲密关系中的婚姻制度枷锁,映照出亲子关系中的家长权威制造的隔阂,也揭示着义气之下潜藏的残酷现实规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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