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世界打开的地方性写作——评魏枫长篇小说《金匠一号》

晏杰雄 李 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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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杰雄,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南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南大学新时代文艺发展研究中心主任,兼任湖南省文联委员、湖南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中国小说学会常务理事、中国现代文学馆特聘研究员等,曾获中国文联文艺评论奖、湖南省文学艺术奖、湖南省青年文学奖等,主要从事当代长篇小说、新时代文学研究。
李珺玮,中南大学人文学院 2023级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

打开、融合、张扬,是笔者对魏枫长篇小说《金匠一号》的阅读感受。长期以来,除残雪、韩少功、田耳等少数前沿作家外,湖南小说家对生活的叙写很实诚,具有扎实的写实能力,可细读下来,总让人觉得缺乏追踪世界文学最新发展的开放意识。作者习惯于在一个封闭的本土环境里埋头写作,写得比较老实,甚至比较土气,这也许是阻碍湖南小说创作走出去的主要因素之一。但读魏枫的《金匠一号》(中国言实出版社2021年版),觉得他在这方面有所突破,与湖南文学近些年的纪实传统不太一样。他在地方上写出了世界文学的气质,写出了与生命本源、原初相关的东西。在近年的湖南长篇小说整体格局中,这部作品具有特别意义,体现了湖南长篇小说艺术的新面向。
魏枫喜欢福克纳、帕慕克、卡夫卡、马尔克斯、村上春树等,还有国内作家阿来、莫言、余华、古华。受这些作家的影响,魏枫在自己感兴趣的文学方向上慢慢写出了自己的特性。从《金匠一号》中,可看到福克纳、马尔克斯的气质,尤其能看到《我弥留之际》《我的名字叫红》等作品的印迹。这种世界文学视野或品格具体表现在以下方面:
一是现代主义技巧。如第一人称交叉叙事,由多个人物轮番充当叙述人,在事件叙述中充满心理分析的色彩;魔幻现实主义的开头,以死去的金匠二号作为叙述者,开头就有一种神秘阴郁的气息扑来;幽灵叙事,黑伢出场时便碰到养父金匠二号的鬼魂,在原野上飘忽,引他来到被害的枯井旁;零度叙事,死者金匠二号描述堂客李桂花拍棺悲伤的样子,用的是冷静、无动于衷的语气。
二是寓言性主题。小说所述乡村凶杀、寻凶情节来自新闻故事,但作者把新闻故事升华成一个精神性的寓言。现实情节、新闻故事只是壳和载体,背后蕴含的是人类普遍的出走、寻找、复仇的母题。这种寓言书写的倾向从作者修改书稿也可看出,如结尾把原来的追到凶手改成没追到,并让他们一家人放弃追凶,过上正常人的生活。魏枫说:“起初一家人认定的******目标追凶,到最后,在活着面前,竟然是如此不足为道。”
三是强文学性。有人说作者语言晦涩,其实不然,这是语言现代性张力和弹性的体现。他模仿、学习了西方翻译文学的句式,但已运用自如,并吸收短句句式,如写李桂花与裤子在泥地厮打后回家躺在床上:“在夜深人静时,我静静地聆听从屋顶,从窗棂间传来的阵阵风吟。我从来没有这么清晰地感知过打鼓垄的存在。”语言显得唯美、流畅、富有质感,隐含着诗性。
读此书时,我们首先好奇金匠一号为什么要杀害二号。读到后面找到了原因,不是情杀,而是金匠二号发明挖金绝技和推广石膏模具,破坏了古老纯正的技艺与公平实诚的行业规矩,这就带有对现实的批判,作者在追求现代主义风格中融合了现实主义元素。
在现代主义的整体格局中,小说打开了一扇通往现实的窗口,至少提供了三个方面的现实经验。
一是乡村生活经验。如翠鸟潜伏在兰癫婆院子里那节,对乡村夜晚感受的描绘,闻到树叶、淤泥等的气味,听到泥鳅、小虾、地老虎的声音,感受到乡村夜晚潮湿的水汽,这些都是乡村亲历者的生活经验,不是可以虚构出来的,尤其对声音的敏感,呈现了人与自然的原初关系。
二是时代生活经验。通过李桂花去三亚、翠鸟去深圳、黑伢去成都,展开了中国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改革开放的时代生活画面,具体刻画农民工奔忙于城市工地、工厂、物流中心和销售公司的生存状态,他们为城市出汗出力,却被城市排挤,始终是无根和茫然失措的。小说讲的乡村伦理道德、传统工艺品质在现代化冲击下沦落、衰微、消逝的悲剧性历程——金匠二号与一号的冲突就在于此,实质上是中国现代化进程中不可避免的阵痛和代价。
三是金匠行业经验。作者家乡老粮仓是金银首饰之乡,作者本人也从事过这个行业,便把被害者和凶手都设置为打金人,添加许多打金的故事,融入金匠铺的工艺元素。“那里有被我摸得油光发亮的手锤铁钉拉丝板皮老虎,有气味好闻的盐酸硝酸硫酸,有能开出白色花朵的硼砂,哦,我最珍爱的是那支焊枪,它上面带齿轮的开关,我手指轻轻地一拨,那淡蓝色的火焰就忽明忽暗,我最珍爱的是那个皮老虎,那上面的踏板,就像钢琴的键盘,我的右脚,就像一只手,在踏板上时而轻时而重,时而快时而慢,时而不快不慢。”这里提供了独特的传统金匠行业经验,那些器具是手工业文明的“活化石”,闪耀着古老时间的光泽。金匠二号使用时达到人物合一状态,在工艺程序中体会到生命的安定感和职业的诗意,文学性由此而生发。而金匠工艺又连接着民族文化、传统文脉,这赋予了小说纵深感。
此外,小说在对现实故事的书写中着重张扬了乡村自然的生命力,使小说的意蕴层次趋于立体化。这是小说内部静水流深的质素,表现为几个主要人物异于世俗人格的灵魂。如写受害者金匠一号的老婆李桂花,就写出了不同于乡村普通妇女的性格多重性。李桂花和仇人裤子(裤子是金匠一号的老弟嫂,专门监视李桂花家的动静)在窄窄的田埂上相遇:“她撅着脑壳从我的视线里走来,我撅着脑壳在她的视线里走去。就在我与她擦肩而过的一瞬间,她用肘一推,我就失去平衡滚下两米多高的土墈,下边是长满浮萍的沼泽地……就在她推我的一眨眼间,我顺手揪住她的那个胳膊。” 面对凶悍的对手,平时贤淑的李桂花是不怕的,潜藏在身体里的本源生命力升腾起来,她把对方拉下水,并且毫不示弱地和裤子对打起来。还写到她与金匠一号的自然情欲,“他是我******动过心的男人”,对杀夫仇人的身体迷恋突破了乡村伦理,这也是其身上蕴藏的原始生命力的苏醒,突破了传统封建道德对女人的规约。书中还有一个张扬生命力的典型表现,就是黑伢在看到父亲金匠二号被人杀害后,在原野上奔跑纵火的场景:“我将禾蔸跺在脚下,一蔸蔸,一排排。我将原野上的稻草垛一垛垛地点燃。燃烧。燃烧。燃烧。火焰冲天,照亮了我,黑夜,打鼓垄,那罪恶的魂灵。烟雾冲天,在风中飘摇。我在火焰和烟雾里奔跑,跳跃跟尖叫。”巨大的悲伤、家族尊严的被践踏感,刺激着他的神经,他变得疯狂,不顾一切地在秋末荒芜的原野上奔跑,他原始的生命力如同火山喷发,以至于不顾一切地点燃原野上一个个稻草垛,作者在这里连用了三个“燃烧”,“火焰冲天,照亮了我,黑夜,打鼓垄,那罪恶的魂灵”。可以说,这个场景在全书的写实描写中富有异质性,就像乡村自身作为一个生命体,不堪忍受外部压力与爱恨情仇,自己呼喊起来,画面和人物形象富有冲击力,让人读来有惊悸之感。这样的对自然生命力的描写是作者自觉的,在小说中不断闪现,如对金匠一号“一路向西”的逃亡和奔突,对不读书的乡村青年黑伢勇武性格、自发的仇恨、坚韧生命力的描写,均体现了对人类原始生命力的张扬,演绎了打鼓垄人血脉里的不屈和抗争精神。这与现实主义伦理范围内的写实不同。
但小说也有不足之处。首先,它稍显单薄,一部长篇包孕如此丰富的元素,却只有20余万字,以至于一些细节被一笔带过,不够细致具体;其次是视角过于纷繁,转换过于频繁。金匠一号不应作为讲述者,而应为隐身人物,文章要留有空白,具有开放性。这样,方能保持现代主义小说的纯粹性。
[本文系“学术湖南”精品培育项目“新时代湖南文学发展研究”(编号:22ZDAJ001)阶段性成果]

责任编辑:任彧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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