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瑜:上海人,就读于上海大学创意写作专业,曾参与非虚构作品集《学习的故事》的采访与创作。曾获第四届白马湖全国网络文学评论大赛二等奖。
祖父病死在两年前的春天。
他已到了耄耋之年,算得上喜丧。当我走进灵堂,遇上那些样貌陌生的亲戚时,未能从他们的脸上找到悲痛的情绪。我绕过人群,坐在角落里,听他们闲聊、谈笑,总忍不住去想:祖父的死亡对他们而言意味着什么?死亡成了难得的契机,可供举办一场家族聚会,顺理成章地打探一番他人的近况,好当作之后的谈资。至于死者的近亲,他们只需说几句体面的慰劳话,便算是完成任务了。
大舅公恰好瞅见了我,凑过来说:“侬伐要难过哟,侬屋里向有啥事体全可以来寻我。”
“我伐难过。”
闻言,他皱了皱眉,变了脸色。
当时的我确实深陷在负面情绪的旋涡中,被种种矛盾的情感所折磨。这些情感绝不是悲伤或不舍,似是由厌恶、憎恨、苦恼与怀疑混杂而成。但是,当一纸死亡证明真正地落定,我却没有分毫愿望成真的满足感,反倒开始质疑他怎就这样一走了之。积累下来的怨愤没能在他死后消散,更像是一块巨石砸入水中,激起大大小小的浪花与涟漪,让我的情绪时而低落、时而高涨。
那一天,时间漫长到令人烦躁。等到亲戚们全数散去时,我早已精疲力竭。母亲收拾着凌乱的客厅,父亲慢吞吞地按着计算器,在纸上涂涂改改,不知在算什么账。我望着他们不显悲痛的面庞,心里莫名平静了一些。我似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们的心情与我是相似的。白天在灵堂中,我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好几次有了逾矩的言行,结果反倒让父母为难。大舅公尤为愤慨,直言:“侬怎么做爷娘的?没把小囡教好!”父亲和母亲垂着头,大舅公抨击的重点也逐渐偏移,最后他竟谴责起我的父母未能照顾好病榻上的祖父。
事后,我回想着白天发生的事,迟迟感到后悔。父母没有责备我,只是问我第二天的葬礼能否到场。若是我不愿意,他们会为我找个借口。
我回答说:“我会去的。”
一
告别仪式在殡仪馆举行。不凑巧的是,从清晨开始天气就不好,天空覆盖着灰沉的阴云,断断续续地下着雨,看不到放晴的迹象,一把又一把素色的雨伞被搁在殡仪馆的门口。父亲一只手抱着遗照,另一只手牵着我。疾病使他消瘦,手掌却仍然温暖。母亲则站在稍远的地方,接待前来嘘寒问暖的亲戚。
轮子咕噜噜地滚动,我们看着遗体被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推出。葬礼的主人公——我的祖父,像是睡着了一样躺在灵柩中,层层叠叠的素色花朵几乎把他掩埋。他闭着眼睛,灰白的头发卷曲而稀疏,脸皮松松垮垮地挤出一道又一道皱纹,眉眼鼻唇不协调地歪斜着,因久病而变形的面容让我感到陌生。人群围拢在遗体周围,四面八方传来哭声,在各种各样的声音里,祖母号啕的哭声支配了全场,姑姑哭得尤为凄戚。我不知道这些眼泪究竟有多少是出自思念与敬重,又有多少只是气氛所致。他们或许在回忆过去,或许在悲叹现在,也可能什么都没想。父亲沉默地站着。即使在葬礼的氛围中,我也和昨天一样,并不觉得悲伤,眼泪却控制不住地落下。
大约是在我六岁的时候,曾外祖母过世了,不久之后,曾外祖父也随她而去。我在那时第一次理解了“死亡”的概念,知道了家人的相伴并非理所当然,令人心碎的别离会在不可预知的某个瞬间骤然降临,内心恐惧不已。在父亲身边看他工作,为母亲的家务活搭一把手,与祖父一起看电视节目,等待祖母端出美味的点心……我不愿相信这样的日常会在未来的某一日结束。父亲、母亲、祖父、祖母,自我有记忆开始,我们五人便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
然而,后来的我已不再将祖父视作家中不可缺少的支柱。若非长久积累下来的复杂情绪,一个人很难对自己的血亲有如此含混的印象。我不清楚父母怎样看待他们与祖父的关系,但我对祖父的态度转变,其开端应该是在六年前。
事情有关一锅扁尖老鸭汤。这是一种具有江浙特色的汤类,扁尖笋软嫩咸鲜,和鸭肉、鸭架一起煮,配上去腥的葱姜黄酒,滋味恰到好处。白天,父亲炖煮的就是这种老鸭扁尖汤,锅盖被掀开的同时,蒸汽便从锅中冲出,鲜香味在厨房弥散开来,令人食指大动。母亲从房间里探头看了一眼,脸上挂着笑。祖母坐在门边,邻居上楼路过时,与她寒暄了两句,问什么东西那么香,她便答:“我儿子烧了扁尖老鸭汤。”
晚上六点,家里准时开饭。我走进客厅时,祖父已经坐在他的位置上了。我和母亲将菜与汤从厨房端出,又拿了碗去电饭煲前盛饭。待我们在桌前坐定,祖父正从汤锅中夹起鸭胸肉。他只咬了一口,便板起脸,将肉块丢回了汤里。
“肉伐酥。”
这话不可谓不败兴,父亲当场发起了火,而我的母亲罕见地黑了脸——直至两年后,她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用我听到耳朵生茧的抱怨词句念个不停。“咬过的肉还丢回汤里,他还想让我们吃吗?”她拉着我的手,愤愤不平,仿佛这事就发生在不久前。
那天晚上,母亲和祖父吵得很凶。祖父生气的时候,会把酒杯的厚底往桌上重重一敲,这是小时候的我很害怕的声响。然而,十八岁的我已经听厌了这个声音,于是从座位上起身,端着碗回房间吃饭,只求眼不见心不烦。我回忆着过去喝到的老鸭扁尖汤的滋味,假装那鲜味与肉香正停留在舌尖。父亲和母亲应该都不会再喝那锅汤了,我也一样。
爸爸是体谅他,才接替他来做全家的晚饭。但是爷爷从来没夸过他做的饭菜。不是肉不够软,就是汤不够咸;不是做法不对,就是火候不足。明明不是做法的问题,只是因为他上了年纪,牙口不好了,味觉迟钝了,他还非要全怪在爸爸头上。这次是把咬过的肉丢回去,以前做得也很过分,趁我们不注意偷偷往汤里放盐,等爸爸尝出味道不对找上他,还要反过来说是爸爸厨艺太差。他不就是靠这些事来维护自己一家之主的权威吗?
我的日记越写越长,回忆也不断向着过去蔓延,将记忆中一件件的小事挖掘了出来。在我的笔下,祖父是何等令人讨厌的人:为人寡言少语,可说出口的话里十句有九句是批评和抱怨,剩下一句也绝不是对家人的关心与称赞,唯独会在酒后变成牛皮精,滔滔不绝地夸耀着过去的“丰功伟业”。他往日喜欢跷着二郎腿坐在电视机前,一大早就把声音开得震天响,或是背着手走来走去,为了某个他不愿说出口的目的翻弄家里的抽屉。他不爱干净,总喜欢从外面捡拾旧雨伞与电路板,把房间弄得脏乱不堪,不仅染上了麻烦的皮肤病,还给这个家带来了火灾和触电的隐患。而且因为嗜酒的缘故,他身上总弥漫着一股酒臭味。生活中的邋遢说来说去也都是些小事,真正令人绝望的是祖父不愿沟通、拒绝改正的态度,无论我们怎样找寻易懂的词句,试图得到他的理解,于他而言终究是一道又一道耳旁风。
可这和我记忆里的另一个祖父模样有些偏差。
教室外,雨水安静地打在檐台上,我回想起了很多年以前的雨天。那时候我还只是个小学生,在三年级以前,都是由祖父接送回家的。放学时,我会奔向那辆用塑料编织袋搭起雨棚的三轮车,一边喊着“爷爷”,一边爬上三轮车的后座,躲进那窄小的空间里。下雨时,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塑料布上,我一边听着雨声,一边在塑料布撑起的小小空间里散漫地做着白日梦。我想象着编织袋做的雨棚变为华美的小屋,想象着绘本中的小动物在马路上奔跑,想象着长大成人的自己会是多么成熟而从容。时至今日,我依然喜欢一个人待在狭小而昏暗的空间中,用幻想填满世界。
我写进日记的却不包含这些事情。我几乎回忆了一整节晚自修,怎样都找不出一句好话来——就像他对我父亲做的饭菜也没有好话那样。我实在不能理解,为何一个人会发生如此大的变化?为何他的身上竟找不到能让我像爱其他家人那样去爱的品质?面对这样的祖父,我还应该不假思索地保持尊敬之心吗?
写完这篇日记后,我一边默默地流泪,一边惊诧地意识到,原来在这些年里,我对祖父的敬爱早已被磨损了。
二
半年之后,我异地求学,回家的次数便更少了。我定期与家里联络,和父亲聊一聊近况,听母亲说些家长里短的话题。母亲最爱和我聊外婆的事,有时含笑和我说她从外婆那里听来的街坊趣事,有时对外婆的胃病和眼疾表示担忧。但有些时候,她的心情会很差,我不知晓是什么原因。中途有那么一次,父亲告诉我,祖父竟从超市偷了一瓶黑胡椒粉回来!平时他只是让家里人觉得别扭,可偷窃就是另一回事了。我简直能想象到父亲是如何发现了调料柜里多出来的瓶子,又是如何去向祖父质询,逼迫他支支吾吾吐露出真相的。那时事情已经过去了半个月,我也不便再去追查细节,只是暗自祈祷这样的事情可别来第二次——幸好这是我所知道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假如一切只到此为止,那关于我的家庭、我的祖父的这一系列事件虽算不上美满幸福,但也仅限于家人之间的小摩擦。纵有种种不快,日子总还能继续过下去。然而给我们的生活带来转变的那个契机,却无论如何都算不上一个好消息。
那天可能是二月的某个日子,也可能是三月,总而言之,是在2020年那个压抑的春天。我待在次卧里,余光瞥到祖父独居的小房间的门忽然打开,电视机的声音模模糊糊地传出来。祖父的身影像幽灵一样在次卧门前一晃而过,不久后,传来了一个迟疑又含混的声音,用方言喊着我父亲的名字。
主卧里响起了父亲的声音,问他有啥事。随后是一阵令人不安的沉默,过了五六秒,祖父才答道:“我大便里有血。”
我听到主卧传来转椅磕碰桌子、轮子在木地板上咕噜咕噜滚动的响声。
父亲问道:“多少辰光了?”
“几个号头了。”
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这样的对话意味着什么,只是震惊于这怯弱的态度竟出现在了那个油盐不进、我行我素的祖父身上。在事关生死的困境面前,他朝着总被他斥责的儿子低下了头,像个犯了错的孩子。父亲气得不轻,反反复复地责骂祖父为何早先不说,“非要在这脚跟头讲”。我不确定祖父对现状有几分了解,他只是垂着眼皮,任由父亲高声怒骂,不作任何反驳。
待祖父回到房间后,偷听到全程的我跑去问父亲,想知道他对这件显然很棘手的事有何打算。父亲并没有立刻回答我,他疲惫地靠在椅背上,一手拿着手机,另一手滑动屏幕。密密麻麻的黑色文字躺在惨白的底色上,既是近视眼又得了老花眼的父亲只得将眼镜推到额头上,把手机拿近,眯着眼仔细阅读。他确认着挂号事宜,在我重复了一遍问题后,才烦闷地答道:“还能怎么办?只能陪他去医院呗。”
“那我要做什么?”我又问。
“你又进不了医院,再说了也不一定是大毛病。”
“如果真是大毛病,那不就麻烦了吗?”
“别想那么多,先写你的作业去。”
不久,父亲的这一丝侥幸心理被击得粉碎,祖父被诊断为直肠癌。父亲经受的压力显而易见,做起事来却仍雷厉风行,毫不拖延地办理着从住院到手术的种种手续。事到如今再回看那时的事,不难发现我父亲何等焦急,这种焦急甚至影响了他的决策:他没有接受姑姑与姑父保守治疗的建议,也没有征询祖父的兄弟们的意见,更不要说与我商量了——在他眼中我仍是个需要保护的孩子。
至于接受手术的祖父自己,他虽有选择权,可是对于一个文化水平不高又生着病的老人来说,子女说什么,也就只能是什么了,就算有顾虑,劝上几句便也接受了——不然还能怎么样呢?我虽不在现场,却也不难想象这样的场景:在疾病与死亡面前,他彻底失去了一家之主的权威,变得弱小而佝偻,不安地等待着命运的判决。
等我再次见到祖父时,已过去了一个多月。父亲在楼下按响了门铃,楼道里响起两人的脚步声,一个笨重,一个稳健。祖母迈着迟缓的步子,急切地打开了家门,母亲提起热水瓶,往半满的水杯里倒水。我站在角落里,看着父亲搀扶祖父进了家门。祖父扶着桌子挪了几步,“啪嗒”一声坐下,整个人陷在客厅的椅子里。他瘦了一圈,面颊凹陷,脸上也鲜有血色,腰边挂上了粪袋,却有种死里逃生的精气神。他的憔悴,以及憔悴中迸发的生命力,一同构筑起了一种独属于病人的气场,令人觉得可怜。
父亲安顿好祖父后,坐在了客厅的另一边,神色疲惫。他连续陪护了整整一周,人消瘦了,精神也很差,简直像是把自己的生命力转移了一部分给祖父一样。
“侬迭趟去了两个礼拜,回来了就好好休息。”母亲把温水递给他,又瞥了一眼祖父,“伊是啥情况?”
“手术是成功了。侬也看见了,这只粪袋要一直挂着的,满了就得换。”他指了指那半满的粪袋。
父亲又说起了医院里发生的事。他说,术后监护的第一天非常危险,他看输液的状况不对,马上去找了医生,这才让祖父逃过一劫。父亲虽被这么一遭折腾去了大半精气神,语气却是欣慰的。他招了招手,让我走到祖父面前,和祖父好好地打个招呼。我照做了。
我想,父亲每一次和祖父吵架,其实都是为了祖父好,他由衷地希望他的父亲能康复。他们共享着一些我所不知道的父子间的回忆,接受了血缘带来的联系,并且坚信这种联系是牢不可破的。所以,即使在后来的三年里,祖父一次次做出顽童般的举动,他也维持着孝子的应尽之义,再一次地投注希望。
手术之后,祖父需要挂着粪袋度过余生,节制饮食,严格禁酒。父亲实在是放心不下他,又不想让祖母太过劳累,便要求我母亲辞职一段时间,在家里帮助祖母照顾尚还虚弱的祖父。母亲有些不情愿,但还是听从了父亲的安排。她帮祖父换粪袋,为他洗脏衣服,监督他吃药换药。但不多时,祖父那恶劣的态度便使她情绪崩溃,后来表现为她和祖母之间的矛盾。
祖母与母亲之间的矛盾,来自两人对待祖父所表现出的不同态度。母亲不爱这件被强加的差事,只当照顾祖父是一份工作;祖母却不同,对她来说,照料丈夫是一件自然而然、毋庸置疑的事。我很难理解祖母对祖父的感情,在将近六十年的打磨之中,它似乎变成了一种特殊的亲情,有着一套自洽的运转逻辑。她嫌恶祖父,却也维护他;她深爱祖父,却又憎恨他。祖母的言语和行动是矛盾的,她嘴上不停地叱责,可做的事却几乎成了对祖父的娇惯,甘愿做牛做马地满足他的一切要求。祖父讨厌身上的粪袋,又从不关心自己的睡姿,几乎每天都要弄脏衣服床褥,家里成日成夜地弥漫着臭气,祖母就一遍遍地一边责骂一边为他清洗干净,哀叹自己命苦,埋怨老天怎让她有这样一个丈夫。祖父不想吃饭,她就拿着碗进进出出,变着法地准备不同的点心,问他要不要吃。我总觉得,祖母现在所做的事,与她在我幼时溺爱我的表现,并没有本质上的不同。
祖父自己也像是在短短几个月里变成了不满十岁的孩子,贪吃、爱玩、怕疼。那些简单的医嘱,他再也没放在心上。不是偷吃零食,把碎屑撒一地,就是偷偷买酒,被发现了也不肯承认。他的记忆力开始退化,总是很快地忘记自己做过的事,有时也认不得人。有一次,祖父不记得自己五分钟前已经吃过了药,正想再吃一颗,被祖母赶紧抢了下来。我便去找父亲,道出了自己的猜测:“爷爷是不是老年痴呆了?要不要带他去医院看看?”
父亲立刻否认:“他就是年纪大记性差了,你勿要乱说。”
一直到祖父过世,我都不知道他是否罹患阿尔茨海默病。他只是随心所欲地做着自己喜欢的事,并很快为之付出了代价——他贪杯把自己喝进了医院。有时是父亲去照顾他,有时则是姑姑去陪护他。我中午上完网课从房间里出来,偶尔能看到姑姑搬了个矮凳坐在客厅里,跟我打招呼。她有时帮忙炒个菜,一起吃午饭,但更多的时候是坐在那里刷着手机短视频,和祖母零零碎碎地闲聊几句家常。脏污的裤子被丢在浴缸边上,早上是什么样,傍晚还是什么样。这也成了我母亲指责姑姑一家时必不可少的一条证据,父亲只能在旁边听着,满腹忧愁。
他后悔当初做主让祖父接受手术,而非选择保守治疗,母亲火上浇油,埋怨个不停。我听着他们的牢骚,也悔恨自己未能参与那么重大的决策。粪袋损害了祖父生活的质量,也使我们受害,没有一个人觉得现在的生活是开心的。
我感到这个家在逐渐分崩离析。或许隐患早已埋下,祖父所患的直肠癌只是恰好被撬动的支点,让一切往不幸滑落。我一时间分不清,到底是病痛让祖父变成这样,还是其他原因。
三
即使是这样糟糕透顶的生活,也还有恶化下去的余地,使人陷入更深的绝望中。2021年的春天,我早已回到杭州参加线下授课,就在这段时间里,父亲确诊了胃癌。他与母亲藏藏掖掖,母亲只在电话里说父亲这段时间有些不舒服,一直到手术前才把确切的消息告诉了我——我甚至都来不及请假回家去见父亲。
想到母亲要陪护父亲,家里只剩年迈的祖母和麻烦连连的祖父,我赶紧打电话给已经退休的姑姑,请她在我父亲住院的这些日子里看顾两位老人。大半个月后,父亲终于出院,我也向学校提交申请回家。半天的颠簸后,我推开陌生而熟悉的家门,看到了身躯单薄的父亲、任性不已的祖父和骂骂咧咧的祖母。母亲把我拉到一旁,颇有些无奈地说:“你晓得伐?侬爸刚出院两天,侬爷爷竟然让伊修电视机!”
“让我爸修电视机?”
她看向父亲,满眼心疼。
“对,让个病人修电视机!”
我深感震惊。父亲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沉默不语,但这并不代表父亲的内心比我们平静。祖父让刚出院不久、身体还虚弱的父亲修一台破电视机时,父亲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尽管并非出自他们的本意,但父母的压力终究传递到了我身上,精神上的重负几乎压垮了我,我开始觉得一切不幸的根源在于病痛。它让这个家在短短的一年内崩溃得不成样子。我不理解父亲在想什么,我不知道他看着深陷于痛苦中的祖父还做出些不合时宜的举动时,是什么样的心情。成人的智识,在这种情况下,究竟还存在于那具躯体中吗?
父亲察觉到了我的异常。某个晴朗的傍晚,在我例行陪他散步时,他告诉我:“我身体现在这个样子,已经管不了太多了。你别把你祖父的话太放在心上。他年纪大了,身体不好,脑子也不太好了。现在有你祖母照顾他,你就不要跟他太计较了。”
父亲上过手术台,算是从鬼门关走了一遭,似乎看淡了这一系列家庭矛盾。他隔着衣服揉了揉创口的疤痕,说:“他对你不是还挺好的吗?小时候你还挺亲他的,今年过年他也给了你红包。你多想想他对你的好,就不会那么生气了。”
2023年的春天,祖父又一次在家倒下,我爸立刻喊来了姑姑,两人一起把祖父送去了医院。我先给母亲打电话汇报情况,母亲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她马上回来。随后,我掰着手指回忆这是祖父在手术后第几次进医院,虽说还未查明,但应该和之前一样,又是他偷偷喝酒损伤了脆弱的肠胃。
不久后,父亲打来了一通电话,他急匆匆地说:“你找一下你祖父的身份证,送到九院来。”
“好,东西放在哪里?”
“在我们房间的抽屉里,钥匙在小冰箱旁边。你就坐地铁过来。”
我从证件堆里找出了祖父的身份证,上面印着的证件照看起来非常陌生,与如今的祖父只有轮廓相似,简直像是另一个人。我将身份证揣进兜里,按照父亲报的路线去了医院,刚走进大厅,就撞上了一些亲戚。他们挨在一起,气氛沉闷,正讨论着什么。父亲绕过人群朝我走来,悄悄地把我拉到无人的拐角,拿过身份证,低声说:“你祖父走了。”
“走了?”
“刚走的,没救回来。”
在父亲要求我拿身份证的时候,我就隐隐有了预感。如今,心中的预感得到了证实,我却禁不住怀疑现实。那样硬朗倔强的一个人真的死了吗?祖父的幽灵仿佛还萦绕在我们身边,家里的争吵与暗地里的嫌隙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父亲问我要不要再去看祖父一眼,我迟疑了。我隐隐约约地想起了曾外祖父母过世那会儿,母亲与外婆忙着操持葬礼,而六岁的我一个人待在角落里,想着“死亡”究竟是怎样一回事。我不再能看到曾外祖父与曾外祖母闲坐在客厅中的身影,不再能听到他们慈祥地呼唤我的声音,我对他们的记忆将随着时光的流逝褪色,就像外婆抽屉里的老相片那样,永远地缺失了某些细节。
现在,我的祖父加入了死者的行列。这在六岁的我单纯的思维中,是令人恐惧的未来,可对现在的我来说,却只是令人怅惘的现实。我在他面前隐藏自己的心声,尽量逃避许多我想不清楚的事情。但我并没有想过,他会这么突然地离开,毫无征兆地撒手人寰。在我的想象中,他会在病床上衰弱下去,在医院度过昏昏沉沉的几日后,于弥留之际吐露几句模糊不清的真心话。而我会在这最后的时间里,不顾他的意愿,在深爱他的同时道出我长久以来积蓄的不满,告诉他长久以来带给我们多少困扰。无论他是否能听懂,又作何反应,随着祖父的生命画上句号,一切就结束了。
可他就这样离开了。我的情绪找不到出口,茫然而愤怒的状态在我身上持续了好几天,贯穿了整场丧事。告别仪式结束后,我和父亲在等候室坐了一会儿,父亲久违地开起了玩笑:“你祖父最喜欢吃席,现在他死了,来了很多人,他倒是吃不到自己的席了。”
这个玩笑不怎么好笑,与其说是想要逗乐谁,不如说像是在感叹些什么。我们将骨灰盒送到灵堂,又踏过碎石铺成的路,去烧家具。这时雨下大了一些,送葬的行列里,母亲搀着祖母,父亲抱着遗照,而我则帮父亲打伞,四个人都远远地站着,默默地等候祖父用过的家具、被褥和衣物在火中彻底烧成灰烬。灰白的烟雾腾空而起,消失在雨幕之中,祖父在这世间留下的物质痕迹几乎消失得一干二净。
“你多想想他对你的好,就不会那么生气了。”某日的夕阳之下,父亲对我说过这样一句话。而我赌气地回答:“我忘记了。”在各式各样的负面情绪将心灵堵塞时,那些碎片一样的好的片段便被掩埋于记忆的深处,覆上尘埃,黯淡无光。直到这一刻——当祖父生命的痕迹化作烟尘与焦炭尽数消失在雨中,清凉的雨水才将记忆的尘埃一并洗去,恢复了它原本的面貌。
我开始后悔曾与亡人说过的一些重话。在祖父生前,我也没能完成与他的道别——我没有说出我的真心话,没能与那个解决不了家里复杂关系的自己和解。这场雨后,那些话是否曾说出口,已经不再重要了。那种酸涩的感受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萦绕在我心中,我不知如何面对,只好赌气般再说一遍“我忘记了”。
送葬的所有流程结束后,我与父亲、母亲、祖母回到了家中。祖父曾在卧室留下的痕迹早已被清除得干干净净,独留灵堂中那方方正正的骨灰盒。曾经觉得不会到头的争执声消散了,也不再有电视机吵闹地播放《西游记》的经典剧集,更没有玻璃酒杯厚厚的杯底敲在木桌上的声音。没有他的身影,没有他的声音,没有他的气味,只有一张全家福留在了老相机中。这个家忽然变得好空旷。父亲把伞搁在阳台阴干,开始摆弄他的花草;母亲看起了新闻和电视剧,音量一如既往调得很小;祖母坐在阳台的窗边,呆呆地看着楼下一朵又一朵飘过的伞花。
我也坐在窗边,窗外的雨声与我童年时呆坐在三轮车上听见的雨声,两者渐渐地重合在了一起。这样的心境,对于祖父过世之前的我来说,是难以想象的——就在告别仪式的前一日,我还把情感着重放在病痛带给一家人的伤痛上面,可那些伤痛似乎已随着焚烧遗物的烟尘远去。这一切皆在雨雾中被洗净,余留下来的只有回忆。无论是好的回忆还是坏的回忆,两者都没有轻重之分。它们不像强烈的情感那样令人疲惫不堪,仅仅存在于我的心灵之中,成为我的一部分。
雨声里,我的视线变得模糊,时间久了,记忆也许会同样如此。
责任编辑:马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