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苇渡

於北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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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北竹:原名王涵,2002年生,现就读于东北师范大学创意写作专业,曾有小说《红豆色烟花》发表于《延河》杂志。

书房热得人发昏。窗外的乌云几乎压到了头顶,现在就像是洗澡前的汗蒸,把人闷出满身汗,只等大雨来痛快地淋浴一场。有只飞蛾“砰砰”往玻璃上撞,想要逃进屋内。它的翅膀被潮湿的空气粘住了,扑打得异常沉重,在玻璃前一上一下,焦躁地飞出了残影。
去年这么热的时候,我在天台寺里遇见了秋淼。
那时,他问我:“烧房子的凶手找着没?”这突如其来的问题,让我一愣。“什么凶手?”我下意识发问,但紧接着就反应过来,“我不知道谁干的,大家觉得可能是秋琰,他那么毛毛躁躁的,但我不知道,我也不确定,总之那事不了了之了,今年刚入夏时,村里把他的房子推平了。”“推平了?”他大吃一惊似的问我。“对,推平了,他无儿无女,孤苦伶仃一个人,人死了房子也烧没了,那片地自然该推平。”我回答说。
“推平了。”秋淼小声自言自语着低下了头,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他捂着胸口,停驻了好久。稍后他和我说起自己在寺里做义工。我惊讶于他这样的人居然会愿意做义工,尤其还是在寺庙里。这并不是我对他的品性有所怀疑,只是打一眼看过去就知道,他和寺庙里静谧祥和的氛围格格不入。来这里的原因,我大致能猜到一些,应该是和那个老头有关。
同样在许多个日子里,我看到院子里站了个老头,他脚下长满了杂草,一转眼人就不见了,紧接着房屋燃起了熊熊大火。我感到一阵头痛,开始极力回忆和那些事相关的一切。那些事过于久远,要把七零八落的记忆拼凑起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且我也不可能单凭记忆就能扒出烧房子的凶手。
秋淼最大的负罪感肯定是和那老头有关的。去年在他离家前,我安慰他说:“我们小时候只不过是太淘气了,心里没有对错之分,一件事对我们来说只有好玩与否。”他转过头盯着我,眼睛里带着难以置信,甚至是鄙夷。我看着他瞳孔里的一片幽黑,直到他自觉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他不说话,只是低头看自己的脚尖,布面鞋头被磨得毛了边,看上去茸茸的,上面有一小块圆形区域比周围薄许多,似乎马上就要破开个洞。
小孩子是不会独处,也不愿独处的。不管哪里的小孩子都习惯于成群结队,由一个头头带领着做一些新奇事。我小时候不例外,秋淼也不例外,我们在老家属于同一个小孩团体。头领是秋琰,秋淼的堂哥,大我们一岁,十二三岁,他发育得很早,比我们高出一个头。团体里还有些其他无关紧要的人,但具体是谁我都记不清了。
我身在那个小团体里,但实际上并不喜欢他们,大多数时候我只是觉得农村生活太过无趣。娱乐方式过于匮乏,哪怕是寺庙都有个藏经阁呢,在寺庙里还能跟着师父一起诵经,而村子里连本书都找不到。并且一个人太过于孤僻,免不了要被说点闲话。
这个小团体每天会做些什么事情,完全是秋琰和其他几个大孩子决定的。有时候秋淼仗着自己和头领的亲缘关系,也会参与一些决策。我的意见,他们完全没有问过。
所以那天对老李头做的那些事,跟我关系不大,是他们非要从一个孤寡老人那里找点乐趣。如果我是头领,我是绝不会让大家去做这种事的。我会让大家去玉米地里捉迷藏,或者去折根地里最长的玉米秸秆,撸掉叶子和穗,当一把剑打来打去,幻想自己是电视剧里的天下第一剑客。玉米地里有成团成团的小飞虫,像绣球,伸手一抓就能在掌心捏死好几只,我们还可以比谁一把抓死的虫子多。他们的想象力太匮乏,才只能想到去欺负一个老头子。我肯定是没有什么错的,最多是没有勇敢地去阻止他们,看着他们做那些事,这不算我的问题,毕竟他们也不会听一个“透明人”的建议。
老李头的房子可以算是村子里最破的了。房子低矮异常,是拿砖头垒起来的,用的也不是什么好砖头,红里面透着黄。砖头和砖头之间压着灰色的水泥,有的填得不是很密,露出一些小洞,偶尔能透过洞窥见昏暗的屋内。房子左边墙上的砖破出一个大洞,露出里面的木头架子,像一只被剥掉了皮肉的老腿。我们都很诧异,在村子里还没见过墙脚用木头架子支撑的房子。
整个房顶都向左边倾斜,几片瓦片从上面滑落到院子里摔碎了,碎片上长满了青苔。“这房子漏雨漏得估计都能在里面洗澡了!”我跟他们打趣道。他们笑得东倒西歪。“你说咱们要不要找点乐子?”秋琰挤眉弄眼用肘杵了杵秋淼,秋淼心领神会,偷瞟了我一眼,然后找来个一次性纸杯,就和秋琰一起去厕所了。“他们之前就商量过要这么干。”旁边的人跟我说。“哦……什么?”我没听清,又问了一句。

院子里杨树的叶子很宽厚,像大钵,和钵不同的是,雨滴打在上面只发出沉闷的啪嗒声。仅过了几秒钟,乌云里藏的雨就倾倒下来,砸在地上怕是能给青石板砸出个大洞。雨滴噼里啪啦打在地上,叮叮当当打在院中央的大铜香炉上,密集得让人害怕。我心有些慌,雨下大了,应该是有什么事情要做的,但任凭我怎么想也记不起来。飞蛾还在撞着窗户,得益于屋檐的遮蔽,雨水暂时还没有完全打湿它的翅膀。我看着眼前挣扎的小生灵,觉得十分有趣,想再看看它还能挣扎多久。
不知道为什么,在我心里,一只将死的虫子总能和寺庙联系起来。如果换作僧人师父,他们以慈悲为怀,一定不会像我这样看着虫子在面前垂死挣扎。去年我在寺庙后院遇见秋淼后,也跟他提到了一只类似的在挣扎的虫子。
那时的后院本来是不让外人进的,游客仅能在外面游览或跪拜。大殿里供奉着一尊有两层楼高的巨大金佛,佛前放着许多用于跪拜的垫子。大殿门口有一座三四个人才能合抱住的大炉鼎,数不尽的人在外面请香、上香,然后一一排队进殿磕头。他们嘴里都念念有词,我俯身跪下去的时候什么都没想,想听别人都在祷告些什么。有个老太婆嘴里念叨着自己曾有过的“罪行”,我兴致盎然地听了好久,她说的也不过是像进殿时脚不小心踩了门槛之类鸡毛蒜皮的小事。
大殿旁边有道极窄的小门,基本只容得下一人通行,右边挂了个牌子,几乎和门一般大,用红字写着“禁止通行”。我想,僧人吃素,应该大多比较瘦,但凡胖一点都过不去这道门。见没人阻拦,我心怀好奇地走进了后院,恰好就在那里碰见了秋淼。他正在后院的铁丝上搭一件刚洗好的僧服。僧服是褐色的,和他身上穿的一样,只不过由于浸水,颜色深了许多。我们都诧异于对方会出现在这里。在询问老李头的房子后,他带我进了藏经阁,打算跟我聊聊彼此的近况。
“你怎么会在这里做义工,还穿着这样的僧服?”我问他。他进屋坐下,前面是一张似炕非炕的方形台子,上面铺着绣花垫子,把整个大台子遮得严严实实。如果不是我好奇地掀开垫子去看下面,我也不会发现这个台子有一层木地板,木头下面可能是水泥,两边都是书架,上面摆满了有着精致封面的硬壳书。桌子上放着一本翻开的经书,上面第一行被他用红笔圈了起来,我好奇地探过头看,看到上面写着:“于法无所著,无念亦无染,无住无处所,不坏于法性。此中无有二,亦复无有一……”
“嗯,在这里会让我心里好受些。”他坐在垫子上,低头抠着左手大拇指上的一块死皮。“没想到你还在对多年前的一件小事耿耿于怀,我以为去年你走的时候就已经放下了。”我身子往后一仰,好像我是主,他才是客。“可能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件小事吧……秋琰怎么样了?”他问我。“秋琰也出去了,可能是去外地打工避风头。”我的视线游移不定,这时候我发现他的书架上不仅有经书,还有《洒脱的人生不寂寞》《每天都要幸福一点点》等书,类型很杂,从封皮能看出书基本上是崭新的。书这么杂,叫什么藏“经”阁?我心想。
“老李头的房子果然是他烧的吗?有证据吗?”他连着问出两个问题。“什么证据,哪有什么证据?老李头无亲无故的,况且人也死了那么久了,秋琰也只是怕村里人说闲话才出去的。”我们两个人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房子都已经烧干净了,再过两天也就没人会再记得这个人了,你还有什么可放不下的。”我劝慰他道。
“老李头全名叫啥来着?”他的问题有点太多了,见到我就问个不停,问句最后上扬的语调让我心生反感,好似是在逼迫我作出回应。“啊,大家都老李头老李头地叫,一个老光棍,谁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我没好气地回答,从台子上跳下来,走到他身后的窗子那里。他见状也就没再多说什么。窗户那头就是寺院外面,这里视野极好,能看到贴近寺庙的河。河面上清波荡漾,像绸缎上微微叠起的褶皱,一圈圈向下游推去。岸上长着一种我不太认识的植物。秆子修长,应该比人还高,顶处有一撮白色的茸毛。几片翠绿的叶子是旺盛生命力的外泄,生硬地从秆子里钻出来。那片植物比麦子还茂密,密得我心慌,似乎走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了。它们迎着风整体向东边稍稍倾斜,像许多杆红缨枪,扎进我眼睛里。
我记起前两天,我在河边散步,河水里头漂浮着一片绿叶,有只落水的飞蛾扑腾着往茸毛那里游,翅膀湿着飞不起来。如果没有那片叶子,兴许它就要溺死了。它爬上叶子,仿佛把其当作一条小船,往河对岸摆渡。我朝对岸仰头望去,那边是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玻璃反射着刺眼的阳光。“唉——”我听到一声极其悲凉的叹息从身后传来。

老李头就住在秋琰家对面。秋琰家是崭新的农村大院,比门口大路高出七八个台阶。老李头的房子局促破落,深陷在地基里面,低矮异常。从老李头家看秋琰家的房子,也是这样仰视着看的。那天下午秋琰和秋淼从厕所大摇大摆地走出来,一手提着裤子,另一只手的两根手指捏着一次性杯子,显出一副很嫌弃的模样。“你们这是要干什么?”我问他们。秋琰哈哈大笑,笑声在院里回荡,紧接着说:“这小子还什么都不知道呢!”他用提裤子的手一把拉过我,拽着我往门外走。我厌恶透顶,这只手刚刚把完尿,可能上面还带着尿渍,就这样握着我的手腕。我把胳膊拼命往后甩,可他力气太大了,完全没注意到我的举动。
其他人跟在我们后面,一同走到了老李头的房子前。他把那杯尿递给我,向窗户那边努了努嘴。我一脸不可置信,迟迟不肯接过他手里的杯子,夏天闷热的环境下,杯子里溢出的臊臭味让我恶心。我转头看向窗户,窗户是四格的,四块小玻璃镶嵌在十字木架上,拼成一个正方形。右下角那格破了个大洞,周边没有玻璃碴。从破开的那格能看到,屋子里面什么都没有,就一张桌子、一个放着洗脸盆的架子和一张抵着窗户的床。床上被褥很脏,枕头乌黑,和房间黑乎乎的其他地方融合成一片。
“枕头上的头油都能划着火柴了。”我打趣地说。他们又笑成一片,这笑声让我一瞬间感觉我才是这个小团体的核心人物。“反正都这么脏了,把这玩意儿隔着窗户泼进去整整他!”秋琰怂恿我说。“咱开开人家老头玩笑就得了,别真干啥吧。”我有些怯懦。“哟哟哟,小伙计怕了,怕了!”秋琰撇着嘴阴阳怪气。“哎,我可不是怕什么,你们知道我的,看人家老头屋里连个能洗床单的盆都没有,泼完洗都没法洗。”“那就让他盖着尿睡!”秋淼叫道。“对咯!”秋琰跟着附和。
“我不干。”我拒绝了他们,但声音很小。“什么?”“我不干!”我又说了一次。秋淼耳朵上面别着一根烟,他拿下来点着,学着大人那样有模有样地吸了起来。这烟是他从他爸那里偷来的,他经常那么干。“真是㞞,哈哈。”秋琰作为头领给我的行为做出了盖棺定论的评价,其他人也跟着说:“ 㞞! 㞞!”说着秋琰从秋淼嘴里夺过那支红色烟嘴的香烟,噙在自己嘴里抽了起来,我看到烟嘴和烟纸的连接处印着一颗钻石。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气鼓鼓地往奶奶家走去,他们几个人在后面起哄:“回家哭鼻子咯!”
等傍晚再出来的时候,我看到老李头趴在房子的木门上,撅着屁股。那扇木门破得很,黑色的漆面几乎已经褪尽了,露出后面发黄的木头,坑坑洼洼的。在门的三分之二高处有一根铁横闩,已经生锈了,右边的孔洞处挂着个同样生锈的小铁锁。他正仰头冲铁锁的钥匙孔抠捣着什么。
他听到我的脚步声,停下手头的活,转过身来看我。他脚上穿着一双布鞋,农村大集上四五块钱一双的那种,已经磨得脚趾都快露出来了。下半身一条藏青色的裤子,上面全是土,裤腿卷了几折,卷到了脚踝以上。上身是一件白色无袖背心,被汗渍浸得发黄,松松垮垮,皱皱巴巴。胡子和头发一样,乱蓬蓬,白花花。他的脸上布满了沟壑,眉头呈八字形向下撇着,像是这些年受的委屈都刻在了脸上。
最让我印象深刻的还是他的眼睛:一只是瞎的,蒙上了一层白色的阴翳;而另一只也浑浊不堪,似乎离瞎也不远了。他看着我,指着锁头问:“这是谁干的啊?”语气没有质问,只有一种颤巍巍的试探。我凑过去仰头看铁锁,钥匙孔里塞满了秸秆皮。秸秆皮在里面抠不出来,钥匙也捅不进去,开不了锁。老李头只能呆呆地望着我,希望从我嘴里能得到回答。
这不用想,肯定是秋琰他们一伙人干的。“我也不知道。”我回答老李头说。其实我心里在想,告诉他干吗呢?他又不能上门找他们,这大约就是老光棍的难处吧,连能给他撑腰的人都没有。人小的时候要仰仗爸妈撑腰,老了要子女撑腰。村里常有这样的事,一家的孩子做了坏事,惹另一家不高兴了,人家爸妈就要上门理论,不讨个说法不肯走。而这老李头呢,没有爸妈也没有子女,告诉他只能生生闷气。
秋琰和秋淼从远处走了过来,两人手里各握着一根玉米秸秆,边走边甩打着路边的草。他们看见我和老李头站在一块儿,出言嘲讽道:“哟,咋跟老李头站一块儿啊,是不是你把人家锁堵上了呀?”面对这样的诽谤,我脸上瞬间热扑扑的,看看老李头,再看看秋琰和秋淼。老李头摇摇头,叹了口气,就继续去抠锁眼里的秸秆皮了。

藏经阁外面传来隐隐约约的诵经声,看来诵经的时间到了。秋淼捧起桌子上的那本经书,我没看清书名是什么。他喃喃读了起来,很多地方读得并不流畅,有一些是繁体字,他不全认识。只是有一句听起来顺畅得有些突兀,而且他读得非常重。
我则继续去窗边看我的风景。大约读了一个小时,他才停下来。“我刚刚读的就是这本《华严经》。”他举起书本让我看了一眼。
“你就住在这藏经阁吗,秋淼?”我问他,因为我刚刚在一个角落里看到了卷起来的铺盖卷。“对,我就住在这儿,没房间了,我在藏经阁暂时住一段时间,等有了房间就搬出去。”他把书合上,想放回书架的原位置,但是找了半天没找到是从哪里拿下来的。“你又不是僧人,穿什么僧服?”我看着他的板寸发型。他把书随手放在书架上的一摞书上面,说:“来这边的义工都这么穿,我在这里会做打扫卫生之类的工作,也会跟着师父们诵经,每次诵完我心里都很踏实。”
我觉得很无聊,心里痒痒的,就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烟。我抽出一根正准备点着时,他说:“这里不准抽烟!”这是他今天说话声音最大的一次。也是,毕竟这里这么多书,还是要做好防火工作的。“不止这里,整个寺庙都不能抽烟。”他反驳我道。我尴尬地笑笑,从烟盒里抽出的烟哪有放回去的道理。我看着那支烟,它有着鲜艳的红色烟嘴,烟嘴和烟纸连接处印着一颗漂亮的钻石,亮闪闪的。我把烟放在鼻子前猛嗅了一口,解解馋,然后把它夹在了耳朵上面。
秋淼说:“你还是喜欢抽红钻,还喜欢把烟别到耳朵上面,你从小就爱这么干。”这烟叫红钻,是我们这里的人常抽的一种便宜烟。我搓着下巴上的胡楂,说:“没办法,便宜嘛不是。”秋淼接着开玩笑说:“你小时候就抽红钻,那天下午你还偷了你爸爸的红钻来抽,当时也是别在耳朵上。”我撇了一下嘴,有点不悦。
“喂,秋淼。”
“嗯?”
“你说老李头锁孔被堵上的那天,他是怎么进家门的?”
秋淼说他不知道。我说我知道,他一晚上都没进去,在院门口的石头上靠了一整夜。“别说了!”他语气里带有一点愠怒。
如果说非要挑出他身上还有什么令我感到欣慰的点,那只能是他对此感到无比懊悔了。随着年龄增长,他好像意识到了自己曾经的行为有多么过分。我姑且把这当成是他良心发现,决心改变作恶多端的自己了。他却解释道,他不认为有什么性善论和性恶论,小孩子像一张白纸,他们只是觉得有趣,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是对的或是错的。我说:“你已经学会安慰自己了,不用我再多说些什么。”
可惜秋琰从来没有认识到自己的问题,秋淼却一直如鲠在喉。其实我和他们多多少少都有些不合,尤其是和头领秋琰。秋琰整天急急火火的,大口吃饭,大口喝水,大声说话,大声放屁。他这样粗心大意的人是永远不会觉得自己有问题的,甚至他可能都已经忘了自己做过哪些事。如果在他面前提起这件事,他只会哈哈大笑,笑得人耳膜疼,要么说自己不记得了,要么说都过去那么多年了想那玩意儿干吗。毫无疑问,他比任何人都会为自己开脱。
不知道秋淼在那事之后经历了什么,他好像逐渐开始反思自己以前做过的事情,但可惜的是,等他暑假结束,去城里上完学再回来的时候,老李头的房子已经长满杂草了。
是的,老李头在那事之后没多久就死了。虽然他的死和秋淼所做的事没有什么必然联系,但他给秋淼留下的印象,就只剩下了那双可怜兮兮的浑浊的眼睛,和那个夜晚他在石头上靠了一整夜。我和秋淼每次再路过老李头的房子时,他都会低头快速走过,耳朵根涨得通红。老李头死了,如果他还活着,哪怕跟秋淼一句话没说过,甚至看到秋淼就恶狠狠地瞪上一眼,谴责他过往的行为,那秋淼都会好受很多。“这破房子已经成了你跨不过去的坎了。”一天夜里我碰见他时跟他说。他正坐在老李头家的石头上,偷偷抹着眼泪。我已经不止一次看见他在这里坐着了。“没办法,每次看到这房子我都难受。”
秋淼走到窗边,看我在盯着那团不知名的植物看。他解释道:“那是芦苇,你肯定听过,但估计没见过。”“确实没见过。”我简短地回了一句。毕竟我小时候生活在一个干旱的内陆村庄,那里没有什么大河,没有这样的水生植物。“你在这儿做了这么久义工,想出家吗?”我问。他没说话,我们又沉默了好久。屋里进了只苍蝇,嗡嗡乱飞,聒噪得很。我站累了,上下抬抬腿活动一下。秋淼说:“我无事可做的时候,就喜欢站在这窗户边看那片芦苇,密密麻麻的,我要是藏进去肯定没人能找到。”我指向对面的高楼大厦,说:“那片高楼更密,你藏进去死了都没人知道。”
他跟我刚才一样,也开始盯着那片芦苇。我相信他确实喜欢芦苇,因为他在看那里的时候,仿佛自己已经藏身进去了一样。“喂,秋淼。”“怎么了?”“你们那天真的把尿泼进去了吗?”“没泼,秋琰泼了,我当时也觉得这样不好,死活没泼。”我冷冷一笑:“呵,罢了,我是无所谓的。”
可我越想越憋屈,打算回击他几句。“你不是良心有愧吗,磕磕巴巴诵经的时候觉得自己心安很多,那你出家吧,再给自己起个法号,就叫,就叫……”我又看向了那片芦苇,又想起了那只爬上叶子的飞虫,它在上面趴了很久很久,在平静的水面上,转着圈缓慢漂流,好像渡了一整天都没有渡到河对岸。“你就跟只落水的趴在芦苇叶上的虫子一样,那你就叫苇渡吧。”“那为什么不叫苇虫?”他问。我转头看他,看过去的时候他已经不见了,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在那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就像再也没见过老李头一样。

前年冬天,也就是秋淼来寺院里做义工之前,老李头的房子起火了。那天晚上我隔老远就看到火红一片,村里吵吵嚷嚷,嘈杂得很。我跑过去,只见大家都在搬水救火。火焰从窗户里面向外蹿,差点烧掉我的眉毛,映得人脸像是抹上了红油彩。一同往外蹿的还有滚滚黑烟,呛得大家咳嗽声不断。一桶水泼进去看上去不仅没什么用,还让火苗更旺盛了。
这样抢救到了后半夜才把火扑灭,但房子基本上已经烧得不剩下什么了。其实本来这房子里也没什么,只是怕火会连带把左邻右舍也烧起来。这不,邻家的墙已经被这场火熏得漆黑如焦炭了。惊魂未定的大家随处站在街道上,都在说着这火是怎么烧起来的。我并没有多想,冬天本来就干燥,起点火好像也不怎么让人感到意外。可一个中年妇人叫了起来:“哎呀!前半夜我看见秋琰和秋淼坐在门口的石头上,好像在聊着什么!”她的声音响亮得像只麻雀。这一下人群就炸开了锅。“我就说秋琰这小伙子急急毛毛的,名字里就带火!”有个老头子的声音很大,盖过了其他人,但他没说明白秋琰和火的关系。人群静了几秒钟,接着就又有人附和起来:“别是秋琰抽烟把烟头丢里面了吧!”“秋琰他爸不是不让他抽烟吗?”有人质疑。“放屁,你老子当年也不让你抽,你没偷偷抽?”又有人反驳道。
这一幕让我觉得滑稽可笑,好像这场火的主谋已经昭然若揭了。有可能就是自然失火呢,我心想,但也不好说,也有可能是秋琰把烟头丢里面了。当然这些都无所谓,顶多被人在背后说两句闲话,老李头孤家寡人,死了那么久了,大概率也不会有人追究些什么。第二天秋琰和秋淼就都不见了,听说秋琰去外地打工了,而秋淼没人知道干吗去了,直到去年偶遇我才清楚,原来他在外地一个寺庙里做义工。
窗外那只飞虫扑打不动了,于是我拉开了窗户的一角,让它飞了进来。说来也巧,这个窗户也是四个格子的,中间被黑红的十字木架隔开,我随手打开的正是右下角那个格子。桌子上放了本打开的书,它飞进来在屋子里乱撞了一会儿,就掉在书上不动了。我觉得它应该只是累了,而不是死了。我本想再沉浸在回忆里面,把这些事情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再想一遍,但是心里异常烦闷,总觉得有什么事情忘了做。
“咚咚咚——”外面响起了和天气一样沉闷的敲门声。“请进!”我喊了一声。一位僧人师父推门走进来。我赶忙站起来双手合十,向他微微鞠躬。师父眉头舒展,他的眉毛花白,且非常长,有一种弥勒佛的慈祥模样。他手里拿着一件僧服,已经完全湿透了,本来是浅棕色,现在变成了深褐色。“阿弥陀佛,”他说,“苇渡,你晾在外面的僧服忘记收进来了。”我恍然大悟:“我就说心里怎么一直烦闷,像是有什么事忘做了一样,原来是衣服忘收了。”
他坐到椅子上,跟我讲:“马上就腾出住处了,你很快就不用再住在藏经阁了。”他慈祥地笑了笑,点点头。我双手合十,视线逐渐落在了那只奄奄一息的飞蛾上,它落在了书上,正好盖住了书上的那句“此中无有二,亦复无有一”。前段时间我给秋琰打了个电话,问到了那场火灾,我问他:“是不是你把烟头丢进去了?”他气急败坏,恶狠狠地骂道:“去你大爷的,老子根本就不抽烟!”我看着师父眉梢那修长的眉毛,脑子里却涌现出一团冲天的火。

责任编辑:马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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